第二回 金线岭烈火焚山,冰雪路血战突围(1 / 2)
天历1161年(北晋景炎三十六年,北晋景宗皇帝在位的第36年,整个中土都遭到了严寒的侵扰。正月廿七日,一场鸟尽弓藏式的政治阴谋在极寒中开出了恶之果。
从正月初八到十五日,北晋军队在孤原一带以少胜多,彻底打垮了南楚边军主力,得胜后各部班师回朝。尽管回京的路天寒地冻,冰坚如石,死里逃生的将士们还是满面红光、笑逐颜开。酒食、良田、钱财、好屋,都是朝廷曾许诺给他们的赏赐。
与南楚十三王联合而成的十七万大军相比,北晋一方只有两支军队参与了孤原大战,总兵力不过十万人。
谅是如此,北晋一方仍然在背水一战中惨胜。
参战的两支晋军里,一支名叫“东宫禁军”,顾名思义,由北晋太子刘轸担任统帅,拥有六万兵马。太子手下的13个营,都是他依靠“来者不拒”的手段扩编而成的。一向讲究实用的他从不在乎手下的出身经历。13个营的将领中,只有2个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剩下的全是盐枭、盗匪头子、大地主、职业军官和侠客,清一色的江湖人士。自从太子建立它以来,它就始终活跃在各条战线上。2年的金戈铁马,把这支散兵游勇锻造成了北晋铁军。太子不断招降纳叛的恶果也非常明显,他手下的六七万人在战争前线无恶不作,甚至还跟其他北晋军为了争夺财物而出现火并,跟土匪没有任何区别。在近五年的晋楚拉锯战中,他也多次公开向朝廷声称,自己早已向士兵们许诺城破以后可以随意劫掠,财物都归士兵个人。这样的一支军队,一直饱受士大夫的严厉批评。直到最近,太子才下达了严格的约束命令,不少将领都对此愤愤不平。除了长史和记事参军是由自己的亲信幕僚出任外,太子的左右掾吏可都是老皇帝插的钉子。就是下属的一批将领里,也有不少是朝廷强令下掺来的沙子,足见老皇帝对其有多么不信任。经历此次血战,太子手上的兵马缩水到了二万人,军心也有了不稳定的倾向。为了防止部下兵变,太子只能派出自己的家兵严格看守部将们。
另一只军队的正式名称是“北宫虎贲军长水校尉部”,俗称“盛家军”。这支军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年前,出身寒微的大司马、大将军、昆阳侯盛天文竭力帮助烈祖皇帝复国。北地盛氏一族在复国时毁家纾难,盛家子弟兵1多人更是在历次征战中十不存一。北晋皇室为了褒奖包括盛天文在内的八位中兴功臣,特意赐予了他们组建家丁的权力。2年来,八个勋贵家族中,有被革去一切官职爵位、永不叙用的,有为非作歹后被满门抄斩的,有叛国投敌的,有弃武转文的,只有北地盛氏、岩灵韩氏和沛国崔氏笑到了今天。盛家军的现任统帅,广平君、镇南大将军盛舜英,是莫名惨死的前任统帅盛谊的小女。她自幼苦练剑法,进入首都的武备学堂学习过三年兵法。一及笄,她就跟着父亲和兄长,以盛家军“庶务帮办”的身份参加过出征北元的军事行动,并取得了不俗的战绩,打破了“女子不如男”的嘲讽。在父兄在家族男丁围猎时意外暴毙身亡、家族中无能的旁系纷纷争夺盛家军统帅权时,是她主动站了出来,强行宣布自己成为盛家军的新统帅。在父兄的灵堂前接过家主之位后,盛舜英带着逐渐没落的盛家军顶到了对抗南楚的第一线,与太子军并肩作战,最终取得了胜利。盛舜英手下的将领也不一般,一个是在盛家军服役了将近3年的军师唐勍,另外两个侠士则是她亲自招募来的。两位侠士分别是镇军将军、猇亭侯余南时和左中郎将、关内侯卫昭,他俩还是一对师兄弟,同出一门。盛家军中盛传盛舜英和余南时的冰冷邂逅与暧昧故事,想必是二人在战场上多次相互救援的举动让官兵们看出了猫腻。经过此番血战,盛家军也受到了重创,与太子军合兵一处,总兵力也只有四万人。
现在,这两支疲师在漫天大雪的深山巨谷中艰难行军。霰状的雪粒直打得人睁不开眼,可完全暴露在冰雪中的将士们无力阻挡风霜,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冰碴子爬满全身。裹着满是血污的毯子和冰冷刺骨的铠甲,将士们向京城的方向有气无力地挪动着步子。
前行无归日,返顾思归乡。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大军逐渐走入了一片山间盆地内,暴风之下,人的目光所及之处不足一分地大小。将士们只听得到摇着缨铃的传令兵从前往后传达着盛舜英和太子殿下的命令:
“前面就是金线岭了,大家就地扎营!再走五天,大家就能进京面圣领赏了!”
将士们早就看不到盛舜英身边的令旗了。走在队伍中间的余南时连吹了十几遍牛骨哨,队伍才勉强停下来。士兵们乱哄哄的争抢着自己的“地盘”,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下面都是深达数尺的大雪,安营扎寨都得把这一大堆雪刨开。卫昭带着上千名盛家军士兵去砍柴生火,不少人急着烤火,反倒把手给烧脱皮了,惨叫声不绝于耳。畜牲们也扛不住了,从拉辎重的骡子到上阵的马匹都冻得一动不动。
来来回回折腾到一更天,大家才把营房搭好,好歹有个遮风挡雪的地方了。营房说是房子,其实就是个半地窝堡,头顶胡乱搭着一根木头,大块大块被石头压着的破草席就是房顶。房里面积不大,睡着二十来号人,每人也就发了几束茅草,既是垫絮也是被子。
铠甲甲片都卷边了,往哪躺都硌得疼,将士们无奈脱下了铠甲。“都护铁衣冷难着”,可不是开玩笑啊。
夜深人静,余南时在营房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其实并不是他心事有多重,主要是他腹中无食、饥肠辘辘。兜里仅剩的几个杂粮窝头,也被他让给了师弟卫昭。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卫昭可以在他身旁呼呼大睡,饱汉子哪知饿汉子饥呢?
今天中午,军师偷偷告诉他,大军快要断粮了。如果不靠周边郡县接济或宰杀战马的话,部队可能就会在这几天的行军路上发生哗变。
归根结底,那帮后勤蛀虫和拦路盗匪,一个也跑不了,全部都该死。好米好面不是被库官倒卖,就是被“绿林好汉”“打包”了。
从千里之外调运到前线的粮食,不是秕谷糠皮,就是霉面老米。吃它们之前,还要挑出一小堆砾石,才不会硌牙。就算是这些京城达官贵人们喂狗都嫌臭的粮食,前线将士们也只有每人每天六两的配额,想吃饱是妄想。
大家都听说,躲在后方的友军,吃香的,喝辣的,每一顿都有肉有菜,还总是骂前线的部队胡吃海塞。用太子私下的一句话来评价,就是“帝君老了,白瞎了一双眼,连‘是非’都不会写了”。
风鸣北户霜威重,云压南山雪意高。余南时用破旧的披风把全身紧紧裹住,仍免不了苦寒之扰。
烛火如萤,闪烁帐外,一只人影停在帐门边。余南时十分警惕地盯着帐外的人影,如鲤鱼般挺起身子,持剑撩开了帐帘。
帐外的人被余南时吓得退了几步,手中灯笼也剧烈地抖了几下。借着烛光,他看清了面前这个人:她的眼睛长而媚,双眼皮深痕,直扫入鬃角里去,目光却好似钢锥般寒冷;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五官甚为端正;脱去沉重的甲胄,露出的是千金难买的银狐皮袍,内袋中鼓鼓的;犀带上挂着“金镶玉”的家主令牌,斜插着秋水七星剑。
明白此人是谁后,余南时把喉咙里的“来者何人”吞了回去,转而露出了邪魅的笑容。
“将军,有何吩咐?”余南时不忘收剑入鞘,屈身行礼。
盛舜英浅笑一声,摇了摇头。
“南时,怎么这么晚还没睡?我现在就是来找你的。”
余南时也不怠慢上司:“末将能够帮到您什么?”
盛舜英轻轻叹道:“断粮的事情,军师已经跟我说了。我打算骗下去,你也帮我演一下吧,不要让大家察觉到异常。”
余南时忍俊不禁,道:“粮食都发不出来,怎么骗?”
盛舜英自知理亏,暂时把这件事情放在一边了。
“你一定饿坏了吧?我这儿还有一个烧饼,从南楚蛮子一一从敌人尸体上扒下来的,和你一起分了吧”,“南楚蛮子”这个词,对出生在南楚的余南时来说,可能有些不太友好。显然,余南时从没在乎过这个。
“其他兄弟怎么办?”余南时反问道。
“我明天带头喝雪水,啃松枝,这样能让大家心里好过一点”,看盛舜英的神情,没有一丝犹豫,那这句话就是认真的。
“要不要把卫师弟叫起来?”余南时心理赞同盛舜英的自我牺牲。但他也听出了盛舜英话里有话,想再拖拖刀。
盛舜英挑眉白了他一眼,脸上满是责备的神色。听卫昭的呼噜声起起伏伏,极有规律,一定睡得很香,她又怎能扰人清梦呢?
“你要把他叫起来,小心他发了起床气,把你这个当师兄的给打一顿。”
余南时一听这话,立刻识相了不少。再拖延下去,大好时机就白白浪费了。
“将军,您确定要在这里分吗?我们可以到山上去偷偷分了。”
盛舜英眼中放出心满意足的光芒。趁着没人,她竟然伸出右手挽住了余南时的腰,提着灯指引着余南时爬到了山坡上。余南时并未觉得受宠若惊,相反,还有些习以为常。毕竟,国内渲染老皇帝糜烂生活的话,十有八九都是好事者胡编乱造的。而他和盛舜英的感情,的确是如传言所讲。
两人因雪夜比武相识,因身经百战相知,情感更是微妙得很。
他们现在所在的这座小山坡可以俯瞰整个大营,但连一里外的太子营地都无法看到,更别说看到外围一圈连绵峻岭和山头上的情况了。除了抽到巡夜签的倒霉哨兵,大部分士兵刚刚都进入了梦乡。
二人挑了棵松树,各折了一小把松枝,用烛火点成了火堆。围着火堆,他们面对面坐着。余南时帮盛舜英把灯笼搁在树杈上。盛舜英摸出那只冻得硬如砖木的烧饼,放在火堆上烤着。作为从小在北地长大的人,她对冰雪可谓了如指掌,生火和烤火更是她的特长。不一会儿,热气腾腾而又酥软的烧饼被她从中间掰开,递给了余南时半块。这枚不过值六文铜钱的烧饼,对征战多年的二人而言,简直是难得的美味。
在余南时眼里,身边的盛舜英仿佛不是他的顶头上司,那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而只是一个二十有五、天真顽皮的女孩,一个“似花翻使花羞”的娇俏女人。真应了那句诗,“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但余南时并不傻,他完全看得出盛舜英黑如乌墨的一对眸子下,隐藏着咒怨与憔悴。为父兄报仇的责任、让盛家复兴的梦想、进入京城后仍需面对的无休止政斗,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士族,宦官,外敌,那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多次看到,她在深夜里独自走到荒山野岭,放声大哭。但与那些只会哭的弱女子不同,她每一次哭泣后,都以更加强大的姿态面对明天。
盛舜英趁着余南时不注意,偷偷溜到他的身边,把脑袋靠在他的肩头上,悄悄闭上了眼睛。两个人挨在一起相互取暖,这个冬夜也不会那么难挨。
暧昧时的脉脉温情还意犹未尽,巨大的危机就随着凛冬降临了。包括余南时和盛舜英在内的所有军人都没有注意到,数百辆兵车出现在山头,上千张强弩已经架好。投掷霹雳火球的投石机,也在山顶被迅速组装完成。
“乓乓乓,乓乓乓”,巡夜哨兵的梆子声惊动了营内所有人。营房里的将士不是被惊醒,就是被摇醒。马匹、驴骡更是惊恐万分、躁动不安,翘着蹄子嘶鸣着。好在久经沙场的盛家军并没有像刚上战场的地方军一样手足无措,纷纷拿上兵器,列好队。军师很快召集了数百名骑兵守在营门口。
营外打着不少旌旗,盔明甲亮的武士们逐渐逼近。神经高度紧张的骑兵们无不挽弓扣弦,准备再战一次。
对面的火把多了起来,在火光的照耀下,盛家军才稍稍放松了警惕。来者衣甲与北晋军无异,都是绛红色战袍、镔铁铠甲,只是在左臂上绑着很宽的白布条。弁冠上插着的野鸡翎子,表明他们是边军。为首的武官手持令旗,骑在马上,一身服色分明是中郎将才有资格穿的。
“奉陛下的圣旨,给班师回朝的弟兄们送酒肉,好好犒赏大晋的勇士们!”
那中郎将令旗一展,披铁甲的人纷纷让了路,上千人或赶着牛车、或肩扛手提,把一笼笼猪羊、一坛坛御酒源源不断地送入营中。送东西的士兵穿的是破袍子,披着的是皮甲,一看就是地方上的巡防营。这时盛家军已有数千将士列好了队,见到京城犒赏的酒肉,全都沸腾了起来。军师见状也组织大家有序领取,不要争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