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山阳国惨烈巷战,红椿县喋血孤城(1 / 2)
越往前,火镰的焰苗越飘忽不定。高元和紫绡都屏住了呼吸,紧按剑柄,准备从地道蹦出后,立刻投入战斗。
后排的少年们反而十分兴奋,手舞足蹈,交头接耳,仿佛死亡在他们面前,是遥不可及的东西。
姜平全程都如木偶一般,紧紧攥着那把锻钢镶口的军刀。也许他早就在盘算,杀多少个敌人才够本。
冰冷而潮湿的地道中,散发着莫名的腥臭味,越到后面越令人作呕。及腰深的冰冷泥水下,不知有什么东西,令人不寒而栗。
到最狭窄的部分了,所有人矮身翻滚,随即半蹲着过去。
爬到这里,少年们不吵不闹了,眼巴巴地看着他俩手中分持的火镰,那是目光所及之处,唯一的一点亮光。
他们都不敢出声,把难以克制的惶恐一股脑儿的吞回肚子里去。除了悉悉索索的挪步声,耳边只有污浊的空气,逼人发出的干咳声。
干咳声越来越响,而且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推着身后的人,也在被身后的人推,有的人甚至已陷入了昏迷。
等大家的体力和意志都紧绷到极限时,脚下平坦的泥潭变成了向上的斜坡。
少年们都难掩内心的欣喜,紫绡急忙制止了他们,免得打草惊蛇。
高元的手,触到了出口的盖板。他奋力一扯,耀眼的光芒刺的他睁不开眼,甚至全身麻痹不堪。还是紫绡将他托举出洞的。
少年们都预感到了死里逃生的喜悦,瞬间沸腾起来,但很快被担心喧闹声会引来敌兵的紫绡尽力制止。
终于踩在了干燥的泥地上啊!
他们注意到,头顶的一点火光,隐隐约约,晃晃悠悠,带着直击心灵的温暖。
少年兵不及整顿,就拢在了一个人身边。
他也是个少年兵,满脸都是泥浆,木然地带着笑。只是见到顶上一点微光,他就全身瘫软,栽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大家静静地凝视着那诡异的笑容,瞳仁中的光亮逐渐散佚。
他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少年兵,一直是最沉默的那一个。他充当敢死兵,不为天下苍生,不为封侯拜相,只为了八千钱的赏金,足够偿还家里欠下的债。自从父亲英年早逝,他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照顾着瘸腿母亲和两个小妹妹。
高元解开了他脚上的破草鞋,揣进兜里。
“兄弟,进地道的那一刻就要看命了”,他将披风扯下,盖在那个少年兵身上,语气中写尽悲凉,“你没这个命,东西我帮你带回去吧。”
缓缓回头,他紧抿嘴唇,金刚怒目道:“等一下,谁要是先跑了,谁就永生对不住战死的弟兄们!”
所有人都亮出腰间的兵刃,准备完成这个凶险的任务。
按计划,紫绡率兵二十人从火药局出发向西,沿着登瀛街一路直走,绕道人和药局,打开西城门,接应大军入城。高元率兵二十人向南直奔郡国官署,踹醒还在睡梦中朴树洪。姜平带着剩下的人死守火药局,能拖多久是多久。
大家此时才注意到,这火药局的库房里弥漫着浓厚而令人窒息的火药味,两侧一大包一大包堆积着的物品,足足有三人高,每包都装有百十来斤,全是上等的涯北黑火药。
库房里的空间极其宽大,但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找不到的地方都淹没在无限的黑暗中。
头顶的亮光,是一盏糊了黄纸壳的大灯笼,借着它可清晰看到,库房两侧几乎腐坏和坍塌的巡视走廊上,十几个守卫躺倒在角落里的柴草堆上,面露红光,双目紧闭。草堆旁是许多已经喝空的陶酒瓶。
高元孤身一人前去查看,浸透泥浆的熟皮靴蹬得朽木梯子“隆隆”作响,守卫们睥睨了他一眼,手忙脚乱地举起朴刀,脚步虚浮地朝他跑来。
对付这些酩酊大醉的菜鸡,高元握紧拳头,一顿乱拳就将他们全部生俘了。
少年兵扒下他们的衣甲,两队人马各分了几件,这样对潜伏、突袭而言,简直如虎添翼。
“怎么回事!”门口传来守卫的咆哮,紧接着是数十人的怒吼。随着响亮的“吱嘎”开锁声,一张张惶恐而凶悍的脸映在库中众人眸底。
姜平一个箭步冲来,拔开了五个霹雳火球的火线,甩手拋入门缝中。
几阵炸雷似的爆炸袭来,热浪扫过每个人的脸庞。
城内的守军,肯定全部被惊醒了。
姜平再次抓起十几个霹雳火球,一股脑儿扔了出去。
硝烟散去,门口留下了一堆破衣断肢、焦炭碎铁。但一群西蜀兵在火光后闪现,更有几人抡起铁锤,朝着大门奋力猛砸。
门口猛地腾起了两人高的熊熊烈焰,且即将向火药包蔓延!
高元和紫绡推搡着姜平退后,少年兵们也匆忙跑向地道。但一包火药都烧成了黑炭,居然还没有爆炸。
紫绡将从地道到门口的一排袋子都戳开,竟有七成是粳米。
想必一定是官商勾结,担心官仓被饥民围攻,偷梁换柱,将粮食贮存于此,囤积居奇,抬高价格,牟取暴利。
高元怒道:“孟州无粮食,可这满仓库堆积的,有多少是能吃的粮食!”
“大家都听好了”,紫绡也顾不上保密了,直接喊道,“等打赢这场仗,我们就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少年兵们群情激愤,纷纷举刀喊杀。
“这仓库除了大门,还有甚么出口?”高元扯过一个俘虏的衣领,大喝道。之所以挑他,是因为高元看到了他腰间明晃晃的钥匙圈。
“我……我也不大清楚……”
闻言,高元可没有像师父一样先礼后兵,而是一把将他提起:“要不说,休怪我在你身上戳四个窟窿!”
俘虏无奈,哆哆嗦嗦地指向了西北角的一处角门,并恭敬地递上一把褪色的铜钥匙。
高元扔开俘虏,抢过钥匙,命令姜平留守,自己和紫绡一路跑至门前。门上铁锁已多时不开,锈迹斑斑了。
大门口火焰稍稍转微,一片黑黝黝的人影就倒映在库中。
姜平和留守的少年兵举起了梨花枪,喷射一轮,几个敌兵仰面倒下。另外敌兵接近时更谨慎,举起盾牌挡开了梨花枪喷射的铁砂,十几把朴刀乱砍乱劈,硬是破开了门栓。
高元在焦急中,插入钥匙用力扭动,竟将钥匙折断在锁里。顾不得多想的他举起长剑,狠狠一击,铁屑、木屑飞溅。一破门,士兵们就像洪流般涌了出来。
“你们快走啊,这里敌人太多了!”姜平扭头催促,反手一刀捣穿了一人的肚腹。
大门口的敌兵越涌越多,缓缓推进室内。
“快走啊!我们来顶住他们!”姜平心意已决,毫无逞强的虚伪与掩饰,“你们这群小厮就这点能耐吗?”
紫绡不放心他,执意要掩护他一起走,换来的是他高亢的吼叫:
“快走啊!你想让我们全部死在这里吗!”
一个敌兵死了,马上就会有三个人挤上去。姜平的十个人能支撑住吗?
高元不敢多想,扯着紫绡出了门,绕过工匠作坊和衙署,来到火药局后门。
九个卫兵见到他们穿着己方军服,也不理会。高元一剑扎进一人的下腹,拔剑时被他喷了一脸血沫。剩下四人还不及反抗,就被乱刀砍死。他们身上的衣服当然也被扒了下来。
前门火雾腾腾,呐喊不绝,成群敌兵狂呼着涌来。
“哗啦啦”一阵巨响,仓库前门倒塌了。
高元和紫绡祈祷姜平好运后,含泪前去执行任务。
紫绡向西一路直走,在人和药局的拐角处遇到了哨卡。西蜀兵上上下下打量了这群“友军”,检查无误后放行了。
“停下!”
发话的是属于朴树洪部将之一的武经郎,司徒开平。他双脚一顿,神气十足地盯着紫绡,从上到下查验了一番。
毡笠貉袖,皂带袍肚,一水的西蜀兵装扮。直到他的眼睛落在她的鞋上。
按道理,西蜀人常穿的是八搭麻鞋,而眼前这双却明显是衬着软绢袜的多耳麻鞋,倒是符合北晋女性的穿着习惯。
他呆呆地看向其他人的,也是同样的鞋。而且他们稚嫩的脸庞上,浮现了威严的神情。
他大吃一惊,朝后一退,把自己给绊倒了:
“是北晋狗!他们摸到城里来了!”
紫绡眼见事已败露,挥剑一刺,亲眼看着银色剑尖从他舌底钻出来。
哨兵们立即鸣锣示警,上百个西蜀兵从药局中跑出,嘶吼着围攻他们。五名少年兵被当场斩杀,紫绡领着剩下的人朝小巷钻去。
西蜀兵穷追不舍,又有几人被乱箭射死。紫绡拉着剩下的少年兵绕了转角,躲进了一处破落小院,暂时甩开了追兵。
按月相判断,如今已是二更天,面对遥遥无期的开城门任务,少年兵们都有些气馁。
紫绡让大家围坐在一起,笑盈盈地安慰大家:
“我们暂时安全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这里离西城门也不远了,事马上就成了。”
“就算会死,也是我先死。大家一定要把门打开,才不算白死一回。”
她的童子军统帅当的十分称职。这些天来,她像姐姐一样,与他们出则同行,寝则同眠,甚至还能叫出不少少年亲人的姓名,深受爱戴。连高元都调侃她“你太宠弟弟妹妹们了”。
少年兵们私下都受过她的照顾,这一刻,又从懦弱的孩童变为了心如铁的战士。
“紫绡姐,我们愿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姐姐,我还想要活着喝到您和高将军的喜酒!”
这样的话她平日听多了,今日却令人无比心酸。
西蜀兵的搜寻声渐近,他们整顿行装,向着西门进发。
如今全城的西蜀兵已被惊醒,“偷袭”变成了一个笑话。
紫绡当机立断,避开防守严密的北、东、西三门,打开南门。
南门向着西蜀国境,士兵防守时相对麻痹。
按照之前记下的城内地图,他们从南门以北搭人梯登上城墙。登城后,紫绡带着少年兵向东攻打东南角箭楼、炮台,抓获了一大群刚刚吓醒、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的俘虏。
当紫绡单枪匹马侦察城门楼时,遭到城门岗楼上西蜀兵的乱箭齐放,被迫龟缩在墙角。
少年兵们急中生智,悄无声息地把炮台内二百斤火药装在木桶里,用燃香接好引线,从西蜀兵未注意的角落突然跃出,冲到城墙脚下,紧贴墙根点燃了火药。
火药一炸,震动很大,城门楼被炸开一个大洞。
“降者不杀!”少年兵们喊着,回答他们的是“放箭”的口令和密集的箭雨。
少年兵不甘心,再次冒着箭雨从炮台中搬来火药桶。一个又一个耀眼的少年,倒在了冰冷的箭矢下。
火药桶第二次炸响了,城楼爆裂,碎片乱飞,黑烟弥漫得伸手不见五指。
城楼底的夯土被炸掉了一大半。城楼只被一些断砖支撑着,摇摇欲倒。
楼上的西蜀兵吓得六神无主,纷纷放弃岗楼逃命。紫绡和幸存的少年兵们乘机登上岗楼,控制了南门。城门楼子上被震得眼冒金星的幸存蜀兵见城门失守,也乖乖缴械投降了。
控制南门后,紫绡命令被俘的炮手向城内开炮。
炮手们为了戴罪立功,打的十分卖力。一发发炮弹在城内爆炸,燃起冲天大火,把半边天都烧红。
紫绡甚至还有些惊讶,同是西蜀人,为何对同胞如此狠?
后来她才在审问中知道,明面上驻守当地的西蜀军有四万人,实则分属六路,互相看着不对付,甚至经常聚众斗殴。足足有一百多人因内斗获罪,刺字发配。也难怪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攻击自己原来的战友。
几乎是城门一开的那一瞬间,一小队红衣锐士奔袭入城,可谓“赤霞动金光,日足森海峤。”
为首那员光彩熠熠的白袍女将,正是盛舜英。
彼时的五百锐士,方才完成了惊天动地的大战,正意犹未尽。回途中望见城内烟火大作,就如疾风骤雨般汹汹入城。
再说说高元那边的战况。
难以置信的是,前往官署的街巷一路畅通。高元和少年兵们还来不及庆幸,官署卫兵就察觉到了异样。
大门洞开,部将武翼郎何大韧提刀督战,数百名身披重甲的蜀军士兵朝他们扑来。
“兄弟们,擅闯禁地之黄毛小儿,格杀勿论!”
这些都是朴树洪的精锐亲兵,最后的杀手锏。
少年兵们都心生胆怯。
“高大哥,咱们怎么办?”
换做原来的高公子,想必早已魂飞魄散,心肝俱裂。
可如今的他,经历习武和血战,蜕变成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将军。
“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