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日月流金,此刻即是此身(1)(1 / 2)
烟霞城的百姓这几日过得不安生,连着几天,神农教的教众把烟霞城翻了个底朝天,不知道在找什么。
神农教以往没有这样大的动静,梵坛也不大有刚办了喜事的热闹,陈灵岳喜怒无常,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大吵大嚷,闹得整个梵坛都噤声一片,没人敢说话。
底下人偷偷议论,圣主这闺女应该是没有认错,这俩人不高兴的时候,那反复癫狂的模样,只可能是天生出来的。
人人都收拢着手脚,轻声慢行,生怕被大小姐抓住小尾巴,痛骂一场。甚至陈慈悲和墨良辰都对她察言观色,看着她脸色不发黑了,才说一两句劝慰的。
但是灵岳可没哭,她在心里反复咂摸这个事,施即休怎么会一夜间突然就消失了?她并没有打他或者骂他,也没欺负他,他正春风得意,没有理由自己出走,或者说他被人劫持走,也不大可能,如今装上假腿的施即休,且不说功夫已经出神入化,心气更是高不可攀,灵岳算来算去,除非是他爹把施即休给抓起来,恐怕没有旁的人能做到。
然百思无果,在烟霞城里城外翻也翻不着,甚至没有任何蛛丝马迹。
唯一还敢来跟她说说话的,便是沈西楼。
沈西楼来了不敲门,也不叫人禀报,砰的一声踹门就进,声线爽朗,“小妹!有事要与你聊聊!”
灵岳以为他也是来劝她的,恹恹答了一句,“免谈!”
沈西楼跨了两步坐在她旁边,“你还没听是什么事,怎么就拒绝得如此爽快!”
“左不过还是那些事,我不想再听了。”灵岳还是蔫蔫的样子。
沈西楼径自说,“你说的那事,我可是没什么办法,因此今日来与你说别的,一说有关我与封南世家的事,你最近没听说?”
灵岳这才抬起头,摇了摇,“你与封南世家什么事?”
沈西楼又说,“二说你的那位好友华成峰的事情。”
沈西楼说着把这两件事前后细细地讲了一遍,江湖上发生这样的事,他怎可能不去仔细了解一下,讲着讲着,灵岳就真的听进去了,她细细地听着,心思不时也飘忽到旁的事情上面去,但是确实没有再想起施即休。
等沈西楼说完了,灵岳想了想,问他,“大哥,你是说有人特意挑开你和封南世家的旧事,要引起你对他们的怨恨?”
沈西楼思索了一下,“定是有人故意挑唆,这事我不提,沈阖不提,原本可以就这样老死不相往来,平平静静各自过一辈子,这人却非但重提旧事,还用这事来诈走了我汴梁的红袖楼,这心思真是昭然若揭,他未免太心急了些。不过不打紧,林小元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且容他逍遥个把月。”
“大哥知道这背后是什么人?”
“我没有证据,但是八成便是胡千斤,要不是他这么心急,我还真以为我只是被误伤,况且我和封南世家这旧事,一般也没人知道,父亲知道,他待胡千斤亲厚,和他透露过倒也有可能。”
灵岳回想起一件事,“大哥这么说,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柳花明诬陷华成峰杀害周炳柔,此事乃是我亲身经历,只不过如今我这样的身份,就是说出来,也帮不了他什么,当时在窑镇,柳花明杀了周炳柔,但是那尸身他无法处置,便想交给另一同谋去处理,我当时只听见他那同谋的声音,未见到真人,若是我没有辨认错,那人八成是胡千斤,但是时间太久了,我也不能十足保证。”
“他最早与柳花明勾结在一起,应该是圣主的授意,你知道,咱们教在外面名声不好,多半都是那蒋玄武害的,父亲一直想找个武林正派,把咱们教给洗白了,只可惜许多人都不堪用,虚眉派当时是他们的一个尝试,但是父亲后来想法变了,好像就在他见了你之后,他不再在意江湖名声,甚至几次有想退出江湖的意思,只不过这教说大不大,却也举足轻重,他不敢轻易退出,不想让他这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胡千斤这些年一直在他身边,对他的想法几乎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如果父亲真的退了,他自然要考虑后路。”
灵岳心里转着这些事,要不是沈西楼跟她说,她还真的不知道多少,此时思绪飘散,夏弦月说她认贼作父,此刻她还真的认了,她本不是多么是非分明的人,不是她不懂是非,只不过是非在她心里不是最重要的事,就算陈慈悲做过恶又如何?该到天罚来时,她跟他一起承担便是了,若要用命去偿,便奉上这一条性命。
沈西楼的眼神忽然望向远处,自顾自说,“人啊,要不是因为有自己心里在意的人,估计这世上没几个好人,父亲同我,都一样。”
灵岳对他这话的意思,只明白一半。
沈西楼停了一会,突然又把自己拉回来,“况且柳花明诬陷华成峰那些事,许多都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他说得太多,便把那背后之人暴露得越多。”
灵岳问,“与封南世家的事,大哥打算怎么办?”
沈西楼一笑,“呵,借坡下驴,他想看争端,我就给他些争端,他想看我和封南世家两败俱伤,我就给他看,反正我对他们也是一肚子怨恨,整好有机会,不如趁机报仇,他们逍遥日子过了太多年,也该尝尝什么是人间苦楚了!”
“所以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西楼低下头,“咳,说来惭愧,为兄我生来就带着残疾,很是吓人,沈阖也许是害怕,也许是觉得我让他丢人,便演了一出太子换狸猫,跟家里人说你大哥病了,要带出去治病,实际上就把你大哥一个半岁孩童丢弃在荒郊野外,又不知从哪里抱来一个健全的,过了半年带回家,说是治好了的,还好大哥命不该绝,他刚丢下,就被父亲捡了回来,小孩从半岁到一岁,眉眼变化许多,一样的圆滚滚胖嘟嘟,谁分得出来。”
“大哥当时应该并不记得事情,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
“父亲一向没有瞒过我,我打小就知道自己是捡的,父亲待我好,我从不让他看出我心里的仇恨,全当忘了姓沈的一家。沈阖这许多年享江湖美誉,众人敬仰,对得起整个天下,唯独负我一人,他凭什么能过他的好日子!”沈西楼说到这里有点激动,“等父亲看我长成了,让我掌管红袖楼,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仔细地调查了沈阖丢弃我的来龙去脉。不查的时候,还只是朦朦胧胧的恨,查明了之后,仿佛步步剜心,那沈翎金本是个穷苦人家的孩子,但是他命好,他比你大哥只小一个月,这命运却是一个天堂,一个地狱,他一瞬间鲤鱼跃龙门,成了天之骄子,他也争气,你看他金玉公子,多么的风光得意!”
“没想到大哥也是个可怜人,大哥如今好了吗?到底是什么疾病,竟让沈阖做出这样绝情的事情。”
沈西楼看了看灵岳,温和地笑笑,“这毛病好不了,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不过对你一个姑娘家却不好说,你看我如今四肢健全,头脑灵敏,没什么不好的。”
灵岳隐隐有些猜测,但是她也不好说,便不再追问,“要是命运可以重头来过,大哥想当那个封南世家人人羡艳的金公子吗?”
沈西楼突然眼眶泛红,苦笑一声,“谁想当他?当金公子,哪有我如今做九个州城红袖楼的老板来的痛快!我日进斗金,美女环绕,叱咤江湖,令人闻风丧胆,他那世家公子,不过是个令人羡慕的身份,过一天也就腻了,一天便可望见一生,平平无奇,有什么稀罕的!”
灵岳没做声,沈西楼静了一下气,“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夜夜问天问地,凭什么?”灵岳见沈西楼抬头时,嘴角虽然在笑着,但是鼻尖上挂着一滴晶莹的眼泪,眼里都是委屈,“小妹,你说凭什么?”
灵岳说,“大哥,上天这样的安排,许是见你太光彩耀目,想借你三分光芒,给那些太过凄苦的人。”
沈西楼一乐,“小妹说话真是中听!这次我就如了胡千斤的愿,既然封南世家自己撞上来了,我也不能轻易罢休,沈翎金享了这么多年沈家给他的福气,也该为沈家的苦难付些代价,总该要同甘共苦才行呀!”到这里沈西楼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畅快的心情。
“大哥自己也要小心,可有什么要交代我去做的么?”
沈西楼附耳过来,“他怎么坑我都不怕,只是他日日在父亲身边,你要多留心,你帮我去试探一下……许是能让他露出马脚,解了华成峰的围也说不定。”沈西楼低低地说完,灵岳点点头,沈西楼直起身,抖了抖鲜红的裙摆,“这时候要尤其小心,真不知道胡千斤心里揣着多少个心眼子,父亲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灵岳几乎跳起来,“爹受伤了?”
沈西楼也惊讶,“你没看出来?”
灵岳摇摇头,脸色焦急,“爹没说,什么时候的事情?”沈西楼一副我是不是说错话了的表情,又叹口气,反正都说出口了,也收不回去了,“爹谁也没和谁说,我是那日看他疲乏,给他推拿了一次,从前他只觉得我的手劲不够重,那天却似乎疼得很难忍受,我便借着推拿的时机探了探,他受了挺严重的内伤,若非如此,我敢探他的内力,他早打我巴掌了,这事墨师傅应该是知道的,有些日子了。”
灵岳低着头吧嗒吧嗒掉了几滴眼泪,“虽然我不知道这事,但是你说了,我却全然能明白,他们几个从炽离岛回来,施即休不止是接好了一条腿,他中过霍梧桐的毒,还有之前不知道何人下手让他经脉受制的伤,全都好了,而且他的功夫也精进了许多,说明那禁制已经不在了,他何苦为了我这么折损自己……施即休不知好歹,得了好处就跑……”
沈西楼拍拍灵岳的肩膀,“好了,小妹,总有一天会找到他的,他如今功夫这么好,你不用担心,他死不了,等找到了,我帮你揍一顿!”
“我昨天突然想到,倒是还有一个人能对他下手,便是他师父贺雀,那人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但是他的爪牙现下应该都在汴梁,我想去一趟。”
沈西楼按住她,“汴梁你不要去,我替你去,你把名字告诉我,这一声大哥我不能让你白叫,你留在这,护好父亲。”
灵岳难受得压低着两个嘴角,点点头,“爹受伤这事,你觉得胡千斤看得出吗?”
沈西楼转转眼珠,“我不能肯定,我估么着,他八成知道,他日日贴身照顾父亲,对父亲一举一动都非常熟悉,父亲受伤后很明显的一个变化是对外界的事物反应迟钝了许多,他应该能感觉到。”
灵岳说,“许是父亲也不想让他发现,近来都是夫人陪着父亲,他少去跟前了。”
“小妹也不必太担心,父亲毕竟不是一般人,你记住我和你说的话,等我汴梁那边给你消息。”
沈西楼又留了两日,本来要走了,却等来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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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芽山的战场打扫了半个月,胡龙潭的水再也没有变回碧绿的颜色,好像彻底脏掉了,村庄大面积的被烧毁,拆散,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尸体,血迹,还有一些零散的肢体。
几百人的村庄,如今剩下来的只有八十人,多半还是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都战死了,或者被打残了,两千守山卫几乎全军覆没。
他们要尽快找地方转移走,这地方已经暴露了,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好在还有一处地下的避难所没有被翻出来,否则这一次就要底掉了。
李老爹被打折了腰,如今只能躺在榻上哎哎呀呀,不能下地,不能翻身。
守防两个兄弟,都带着一身的伤,轮流看顾着老爹。
秦书生带着人处理善后事项,净慧也留下来帮忙,他是眼里最见不得苦难的人,帮活着的人包扎熬药,为死了的人超度往生。
防如城几乎崩溃。如城对庆芽山的信念比秦书生还强烈,他做所有的事,一小半是为了秦书生,一大半是为了庆芽山,所以他才能浴血奋战一日夜,受多少伤都不退,直等到了援兵到来。
虽然最后敌方撤退了,但是不代表他们打胜了,如城心里仿佛山陵崩塌。他几乎夜夜不眠地在外边巡视,除了照顾李老爹的时间,他都在到处查看,看看有无恢复布防的可能,或者废墟之下还有没有能喘气的人,或者对方是不是还会再来。
如城变得孤僻,满脸的苦大仇深,不愿意和人说话,如瓶同他说话,他还有气无力地应付两句,秦书生只要一跟他说话,他就一瞬间被引燃,暴跳如雷。
终于把庆芽山打扫好了,接下来就该商量怎么把剩下的人转移走了。
那一日如瓶来得晚一些,他到议事厅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已经吵起来了,赶紧跑进来。
秦书生和防如城两个对面站在一群人中间,面红耳赤,互相指着对方,把一旁人都吓得不敢说话,只如瓶敢。
如瓶说,“两位哥哥,如今是什么时候了!大敌当前,损伤如此惨烈,你俩怎么还有那功夫吵架!赶紧商量出去处,转移了人,咱们好仔细去找找,这仇家究竟是什么人,好为庆芽山的乡亲们报仇雪恨那!”
秦书生见了这个台阶,熄了熄火,“我也是如瓶这个意思,只是没想到你哥竟然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
如城一双眼里密布血丝,瞪着秦书生,声音里带着厚重的颗粒摩擦感,“我今日再叫你一声大哥,你也别让我再为难,别毁了咱们过去多年的情谊,好聚好散,庆芽山里剩下的人,我负责安置,你们都不要管。”
如瓶大惊,“哥!到底什么事还至于说这样伤人的话,咱们兄弟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根都已经长到了一起,怎么能散?无影门哪离得了咱们中的任何一个?”
秦书生也说,“如城怕是有什么事误会了我,什么事我们不能拿出来说!多年兄弟,为何要散伙!哪怕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如城你说出来,我能改!”秦书生已经有些低声下气。
如瓶说,“哥,就算大哥哪里惹了你,你说出来,亲兄弟有什么不能解决的。”
如城依旧眦着眉目,“好!我就说个明白你们听!秦大哥,我曾对你千叮万嘱,你都当作耳旁风,旁的事你不听,我都认,但是这庆芽山是我的底线!你一再跨越,我告诉你不要让任何的外人到这里来,但你呢!去年夏天,你曾带着季家小姐来过这里,季小姐来过也就算了,你把沈西楼也带来这里,今日之祸我看跟他脱不了关系!来人这样的规模,江湖上除了神农教还有谁能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