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酸(1 / 2)
(一
锦渐渐长大,奶奶会带着我们一起去山里捡树根,去菜园子里喂草鱼。
有一日,奶奶讲起,村里一位老太太家的杨梅树成熟了,结了许多红彤彤的杨梅。她腿脚不便,于是跟奶奶讲如果想吃就可以随便摘。我特别高兴,一想到大个酸甜的杨梅,嘴里就开始分泌口水。
我放学回到家里后,便跟着奶奶去捡杨梅了。
那是一棵巨大的杨梅树,奶奶拿根杆子,敲了又敲,一个接一个的杨梅便从树上落了下来,我和奶奶捡得不亦乐乎。我们身上出了很多汗,黏乎乎的,蚊虫又多,不一会儿就被盯了好几个包,但我还是很高兴。
我们捡了一小桶装得满满当当的杨梅。提回家里后,我拿起一颗杨梅就要吃。奶奶拦住了我,说要先泡过盐水。
随即,她搬出一个装满盐水的盆,把杨梅哗地倒进盆里。
那天,我难得地在厨房里写作业。盆就放在我桌边,时不时就能闻到杨梅那股独有的清香。
到了傍晚,奶奶告诉我,杨梅可以吃了。它已经被沥过水,放在竹篮里,红彤彤的。
锦和爷爷嫌它酸,尝了两个后便不再吃。
我和奶奶就坐在窄窄的门槛上,吃着杨梅,看着日头渐渐落下去,在天边映出一片片绚烂的霞光。身后,是一小堆被吃得干干净净的杨梅核。
此后好几日,都是阴雨连绵。水冲垮了泥泞的河堤,河边一棵谷苞树也被冲倒了,奶奶便从树上摘了些谷苞籽回来。
我一直不知道谷苞树的果实能吃,所以,当看到小锅里煮着的谷苞籽时,我充满好奇地凑前去闻一闻,一股清苦的气息在鼻尖弥漫开来。
大块大块的谷苞籽沸腾着,那一颗颗黄色的、紧密排列的小颗粒像极了鱼籽,它们把锅里的水也给染黄了。奶奶说,谷苞籽吃起来和鱼籽的感觉差不多,咬一口会有一种微微爆开来的口感。
奶奶说,她小时候,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摘谷苞籽来吃了。那时候家里穷,经常吃不饱,因为营养不良,还全身浮肿。那时,她村里的汉子开玩笑地拌她一脚,她便打个趔趄摔到地上,半天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她说,她父亲很小的时候,眼睛便遭劫瞎了。听说是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搭上性命,最后终于救活,却成了一个盲人。
她家里穷得叮当响,是村里有名的贫困户。她父亲的一件衣服穿了好几载,缝缝补补,破烂不堪。可即使如此,他也舍不得给自己买一件新衣穿。
为了维持生计,她父亲常去别处上工,早出晚归。那时村里的是田径小路,过道十分狭窄,还有烂泥和碎石。但她父亲总能熟稔地经过,也不用拄拐,不用人搀扶,自己就能沿着小道走回家。我不禁感到压抑,奶奶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只不过是走习惯了,为了活下去,也不得不走。”
他在奶奶心里的形象一直十分高大。除了眼睛盲之外,他几乎无可挑剔。吃苦耐劳而且脾气很好。奶奶告诉我,她父亲还有两个即使是常人,也不一定拥有的技能。
一是爬树。小到梅树、毛竹,大到梧桐、谷苞树,他都能轻轻松松爬上去。她就站在那树底下,只一会儿的功夫,便见父亲像个猴子似的,蹭蹭蹭的窜上去了。每年谷苞成熟之时,父亲便会带上她,去摘各处高地上的谷苞籽。
她父亲还要有极大的力气。平时连两三个人都未必能抬起的大石头,他一人便可抬起。她老家客厅里那块吃饭用的大青石,便是她父亲一人抬进去的。
后来,房子渐渐荒芜,砖瓦。家具都被清了,只剩下那块孤零零的巨石躺在草丛里。青石块很坚硬,请机器爆破成本太高,大人们费劲也难挪动它,便只好任由它在那,孤独而又倔强地立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父亲很疼奶奶,每月开街的日子,只要不忙,他都会带奶奶去,偶尔会带一些特产去集市上售卖。去集市的路同样坑坑洼洼的不好走。奶奶便会牵着她父亲,提醒他哪里有坑,他便能灵活地避开。
到了集市上,他也不会听奶奶的劝阻,给她买吃的。还对她说,我知道你喜欢吃这个,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她们那时没钱,却过得很快乐。
讲到这,奶奶的眼眶微微地红了。她沉默着拿起竹筐,盛起谷苞籽,又滤干净煮过的浑水,谷苞籽的清苦味又更浓重了些。谷苞籽最少得清煮两遍,奶奶把它倒入清水中,它在锅里再次沸腾,热气渐渐往上冒,笼罩了小半个厨房。
第二日我起床时,锅里已经盛着炒好了的谷苞籽,已经闻不到昨日的那股清香。我拿起筷子夹一小口,除了微苦干涩,我尝不出其他任何味道。
也许我很难再明白,在以前那个柴米油盐都匮乏的年代奶奶一家是如何其乐融融地坐在青石桌前,享受着一盘,也仅此一盘没有油水、没有气味、甚至泛苦的谷苞籽。
身后是一季又一季的谷苞花开,巨石上的青苔消了又长,景在人已逝。
(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