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呱呱坠地(1 / 1)
日薄西山,暮色未垂,秋老虎喷出的热气烫得皮肤仿佛变薄了,又湿又腻,徐大有右肩扛着木浆、左手攥着一双新布鞋,步履飞快地往堤上奔去,墨色的额发如波浪般往后荡漾着,两道浓眉下洋溢着喜悦的双眸如皓月般皎洁明亮。住在江对面的老李背着采购得满满当当的背篓往渡口走去,见他此时便下了船,纳闷不已,大声喊道:“大有,今儿这么早就下渡了?”徐大有闪着亮晶晶的眸子,回头:“我得赶紧家去!”人不解,玩笑道:“咋啦?你媳妇儿生崽啦?”徐大有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一口白牙在黝黑的脸上格外闪亮:“老李,后儿请你吃酒。”
太兴镇逢单赶集,住在江对面的村民除特殊情况外每隔一天方乘渡船过来采买果蔬、布料、日常用品。李兴贵冲着他的背影挥挥手,示意他快走,笑嘻嘻地说:“有福的小子!”
沿着江堤走了半个小时方上大路,徐大有将右肩上的木浆换到手上操着,胳膊上坚实的肌肉如旱铁般突起,一路小跑起来,很快便到了柏树村村口那条土路。路两旁的柏树郁郁葱葱地矗立着,树叶浓密而厚实,蝉儿此起彼伏地传递着喜讯,路边淙淙的小溪叮叮咚咚地唱着歌。他快步走到前面的石板上,这块石板桥是前年他搬来搭上去的,年迈的村民无需再绕远路,方便许多。
他坐在石板上,麻利地将脚伸下去左右拌着搓了搓,抬起来在裤腿上擦干,才将攥了半天的布鞋套上,这是他媳妇儿挺着肚子今儿早晨刚纳好的。他在柏树路上轻轻蹦了蹦,鞋底厚实绵软,将那双饱经风吹雨晒的脚伺候得格外舒适。他咧着嘴笑起来,心里扬扬得意地快步往家赶。
迎面冲过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半大小子,眼里似能喷出火一般。徐大有赶紧叫住他:“大珉,你去哪儿这么急?”大珉回头,大眼睛里竟包满了泪水,瞥着嘴望着他。徐大有一愣,遂着急地问:“你急着去哪?”大珉狠狠地说:“我去找我妹妹。”徐大有不解:“你妹妹怎么了?你妹妹才两岁,你去哪找她?”大珉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咬着牙说:“不是老四,我五妹才十天,我爹把她送给了观音寺的老尼姑。”
徐大有心中一惊,这才知道老韩家又添了小五。大兴镇连同隔壁的几座镇子里有许多穷苦的年轻人,因世道纷乱,为护佑家人平安,他们自发抱团取暖,设立了以“护卫家园”为由的帮派,取名清帮。这两年,清帮渐渐发展起来,个别头目甚至从暗处搜罗来了枪支。老韩是清帮里的三把手,常带人在太兴镇商户街一带收取保护费。逢人寻衅滋事,他们便上前驱逐。
老韩娶妻时还不满二十,成亲十二年,张氏已为他添了第五个娃。前头三个都是带把儿的男娃,生小四时不料是个女孩儿,老韩大不高兴,逢人便说“拐了”(土话:出错的意思,这不到两年就又添了个娃!
见大珉急得满脸通红,徐大有问:“你身上带钱了吗?”大珉讷讷地摇了摇头。徐大有拽着他往村口走,大珉急得嗓子都哭哑了:“大有叔,我要去找我妹妹。”徐大有左右张望了一会儿,东头来了个三轮车,他急忙招了招手:“东明兄弟,送这孩子到观音寺多少钱?”东明顿了顿,比出个二来:“两毛五。”见徐大有皱了皱眉,笑道:“这都到饭点了,我本来该回家吃饭的。”徐大有知道他家不住这头,他老娘瘫痪在家,挣的都是医药钱,便掏了掏棉布裤兜,里头只有三枚钢镚,他摸出两枚:“东明兄弟,我撑了一天船,才挣下两毛,你要觉得可以,就送送这孩子。”
东明为难地看了看大珉,叹道:“上车吧,你们可以遍街打听,平常这个价根本拉不到车。”大珉赶紧跳上车,东明站在脚踏上猛地一蹬,三轮车便转了18度调了方向。大珉抓着车顶的雨棚边缘,伸出头来巴巴地说:“大有叔,我什么时候把钱还你。”其实他想表达的自己将来会还钱,话到嘴边却弱了几分。徐大有笑道:“你先去把你妹妹接回来,等你长成男子汉,以后娶媳妇儿的时候请叔喝喜酒!”
三轮车沿着大路驶向远方。徐大有看了片刻方转身继续往村里走去,他想媳妇儿这会儿该已醒了,便踅到孙大娘的土屋前,“孙姨,今儿的桂花鸡蛋糕还有吗?”孙大娘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拿着一片叶儿包着的桂花鸡蛋糕:“算你小子运气好,就剩最后一块!”徐大有赶紧递上一枚硬币:“我替翠儿感谢你!”孙大娘睃了他一眼,拽着他的手说:“你媳妇儿生了?”徐大有喜笑颜开地点点头:“等满月时请你吃酒。”孙大娘使劲儿拍了拍他的胳膊:“你小子可算盼到了!快回吧,快回吧,别让月母子等急了!”
这么一说,徐大有真有些急了,揣上桂花鸡蛋糕两腿生风地向家的方向疾驰而去。
远远地,看见竹林边的家门口围了好些人,有邻居老王,有老二夫妇,有下午给他报信儿的小三儿父母,连老韩也在,正背着双手威风凛凛地站在边上。他赶忙走去,心脏通通地跳。老韩最先看到他,特意迎上来:“大有兄弟,你媳妇儿生了,你去看看,别着急!”徐大有点了点头,老二徐少强走过来欢喜地说:“大哥大喜!”又有人过来说什么,他一一点头“诶,诶!”地应了,急匆匆地往屋里去。
翠儿正绑着头巾靠在床头,怀里抱着个襁褓,岳母刘氏坐在床边给她喂水。见徐大有进来,翠儿直了直身子,他赶紧俯过来按着她,端详了母女半天,棱角分明的脸上满是喜悦和温柔。刘氏打趣道:“翠儿给你生了个六斤重的幺女!”徐大有泪眼蒙蒙地环着妻子,亲吻着她的脸颊。翠儿温柔地问:“怎么让小三儿给你报信儿耽搁了这么久?”徐大有这才从巨大的惊喜中清醒了些,从怀里掏出一块糕:“小三儿说母女平安,我便往家赶,却在路上耽搁了,真是对不住,快吃吧。”刘氏笑道:“难为你也有心!”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出去了。
徐大有一边看妻子吃糕,一边将大珉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为了不让她多心,略过了韩家小五是女娃的事。翠儿心思单纯,没往那处想,只蹙眉道:“老韩是帮里的三把手,你误了他的事仔细他恼你。”徐大有笑道:“我只是帮了他的儿子,怎么他还反倒怪我?”翠儿想此时徒增担忧也无用,便轻轻点了点头。
襁褓中的婴儿刚吃饱了奶,头朝着母亲睡得香香甜甜,翠儿将女儿的脸轻轻努出来让丈夫看:“咱们的女儿生得真好,身上一点记号也没,白白嫩嫩的!”徐大有盈盈地望着她:“女儿像你,以后一定长得俊俏!”翠儿冲他甜甜地一笑。
一家三口在帐里温存了半晌,翠儿犹疑道:“大有,以后你能不能别撑船了,去年大水都漫过了大堤,眼下快到汛期了,你每次出门我都提心吊胆的!”徐大有此刻无有不依的,想了想说:“好,我找老二商量一下,寻思个别的生意。”翠儿这才宽下心来,心满意足地望着丈夫和女儿。
她不知,这个短暂作出的决定将彻底颠覆他们一家三口的未来和人生,也让她的女儿如红梅般含霜傲雪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