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春1(1 / 1)
这天是元旦,正好是六十岁的老杨退休的日子,大家牺牲了宝贵的休假时间,在单位石灵县农业机械化学校为他举行了一个欢送仪式,原本计划的很隆重,但是老杨一再坚持说:“场面太大,就是浪费。”所以,实际上所有的程序只能一简再简了。欢送仪式上,校长胡天赐把师傅老杨的一生做了总结,动情之处他流下几滴眼泪,也难怪,没有师傅多年的教导和提携,他还是他,不可能被评为全国农业系统的先进个人的。
简简单单的欢送仪式一结束,本来还要去县城的酒店聚一聚,但是老杨说什么也不去,执意背起他那用了快三十年的被褥,手上提着那个陪伴他走了大半个中国的手提袋走出了学校的大门。胡天赐和六七个同事站在门口,目送着老杨肩扛手提的背影一步步远去。
胡天赐冲着老杨消失的背影叹口气道:“倔,真是一个倔强的老头儿,车都准备好了,非得自己往回走,难道坐车回去不行吗?”他的意思是师傅既然光荣退休了,也算是人生一件喜事儿吧,用单位的车风风光光的把师傅送回去,让村里的人看看,多多少少羡慕羡慕嘛。可他还是没有摸透老人家的脾气,他在心里酝酿了好些天的隆重的欢送仪式,竟然被师傅几乎拒绝完了。
这一天,阳光普照,天空干净的没有一丝云彩,似乎刻意被人打磨过一般湛蓝。石灵县县城北边的四十里梁塬上,无数条宽的窄的路将一座又一座村庄串联在一起。老杨虽然六十岁了,但是依然脚步稳健,渐渐地,全身上下冒出了热汗。他这一辈子啊,单位到家的这段路走的太多太多了,唯独这一次记忆深刻吧。也许人生就是一段旅程,关键的那几次总会令人刻骨铭心。
一个多小时后,老杨终于走到了家门前的梁塬边上,他觉得有些累了,于是把行李放下,坐在路边的那棵颠倒松下的石头上休息。听村里的老人说,这棵颠倒松旁边原本还有一座龙王庙,里面住着师傅和徒弟,师傅珍藏着一本很神奇的书,假如有人来庙里许愿,师傅只要拿出书打开小声闭目诵读,那人的愿望便会实现。有一次,师傅应一位友人相邀出访,临行前叮嘱徒弟看好家门。待师傅走后,徒弟发现师傅的神书竟然忘记保存了,出于强烈的好奇心他关了庙门打开了书,但是很失望,因为只看见书上面写着“黑虎灵官”四个字。徒弟带着疑问脱口念了一下,突然间天昏地暗,一个青面獠牙身穿蟒袍足蹬黑靴且高大魁梧的汉子出现在面前,他吓的胆战心惊不知所措。但听那魁梧的汉子大声喝问:“唤小神前来为了何事?”徒弟支支吾吾胡乱说道:“我唤你来……是……是……让你把庙门前的那棵松树拔出来,倒栽于……于……庙后。”他的话音刚落,那个大汉不见了,随之庙外传来一声巨响,接着庙后又是一声巨响。徒弟透过门缝看见那棵松树早已不见了影子。徒弟大气不敢出,约莫过了一更时间才开了庙门,到庙后发现那松树真的就根朝上树冠往下长着呢。现如今,龙王庙早已不见了踪迹,但是那棵长相奇特的颠倒松依然枝繁叶茂,虽然历经数百年风吹雨淋可还是坚强地倚立于梁塬边上。
寒风中,老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看着塬下的村子就在脚下,眼看着自己家门口坐着的几个人,眼看着村子里的人家炊烟已经袅袅升起了,他起身拍拍屁股,扛起被褥,提起手提袋,顺着下塬的蜿蜒小道朝着石灵河边走去,他知道,只要趟过河面上的列石就到家了。
石灵县因境内的石灵河而得名,而石灵河便发源于距县城六十余公里之外的秦岭脚下,绵延四百余公里最终一路向东汇入黄河。一直以来,为了保持沿河两岸的水土,经过多代人的努力,沿河边栽种了大大小小的树木,其中以生长比较快的杨树居多。
“杨叔,是你啊。”河边一棵粗壮的杨树下,一个脸黢黑的四十来岁的年轻人正半跪着手持油锯在砍树,脚边铺满了一层白花花的厚厚的木屑,身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树梢。
老杨看见是隔壁的邻居张东民,回答道:“东民,又买树了?”
张东民直起腰眯着眼睛提着锯子说:“是啊,又买了几棵,趁着今天天气好,放倒卖了。”
老杨抬头看了看张东民正在砍的树,直直的树身子依然矗立在那里,他晃了晃手上的手提袋说:“退休了,回家。”
张东民呵呵笑了,黝黑的皮肤和一口大白牙形成鲜明的对比,瞅瞅老杨手上和肩膀上简单的行李道:“杨叔,工作了一辈子,就这样回家了?好歹也让单位送送嘛。”
老杨嘿嘿笑了,说:“学校要送,我没让,还是习惯走着回家。”
张东民哈哈一笑说:“车是公家的,油也用的是公家的,何必节俭呢。”
老杨不爱听张东民这句话,不冷不热地回答道:“公家的也是家里的,既然是家里的就不能浪费。”
老杨说完正欲穿过树林往河边走,身后的张东民却喊他了:“杨叔,列石上面结着一层光溜溜的薄冰,你手提肩扛的,不方便过去。”
老杨往前走了几步看见河里的几块列石上果然蒙着一层明晃晃的冰,踩着过河万一滑进水里怎么办?他知道下游十几里的河面上有桥,可眼瞅着河对岸就是家了,实在不愿意多绕这段路。他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刚才就该让徒弟开车送送,送送一直就能送到家门口了。
身后响起油锯“突突突”的声音,老杨扭头看看在那里忙碌的张东民,又看看他停在不远处的四轮车,张了张嘴又打住了,心一横,放下手上和肩上的东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把鞋和裤子都脱了,只穿着一条裤衩,又把地上的东西拿起来,一只脚小心翼翼地刚刚伸进刺骨的石灵河里,身后“哗”地一声,那根杨树便躺倒在了河滩上,紧接着藏在树林里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飞了起来,惊恐地在头顶盘旋了几圈又钻进了不远处的树林里。
张东民走过来,眯着眼睛冲着老杨喊道:“杨叔,何必呢,穿上裤子吧,等一会儿我把杨树装好了坐我的车过河回家。”
刺骨的河水战胜了老杨的犹豫,他退回到岸边穿好裤子,坐在石头上看张东民忙碌着。只见张东民手提着油锯,就和切豆腐一般,很快便把地上的杨树锯成了几段,又把车开过来,准备把地上的杨树往车上装了。
老杨说:“要不要我帮忙?”
张东民说:“不用,我自己可以。”
眼看着张东民一个人又是抱、又是扛、又是撬,轻轻松松地把地上的几段杨树装进车厢里,老杨不由得心里一阵羡慕,要是自己家里那个木讷的儿子这么能干该多好,可他又想到张东民多年以前给家里人造成的伤害他又释怀了,做人还是老实点儿好吧,老实人自有老实人的福。
当张东民用绳子把车厢里的几段树捆结实后,他才算是松了一口气,拍拍手,用袖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打开车门对老杨说:“杨叔,上来坐吧,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