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往昔(1 / 2)
叶玄脱去了日间所穿的一袭黑衣,换上黑色的夜行衣,在约定的午夜子时,划开了林觉的窗格。林觉所住的套间位于客栈三层的边缘,唯一的隔壁没有住人。叶玄提前预备的迷香也无处可用。
“你来了。好,好。她没有为难你吧?”林觉有些兴奋,衣衫齐整,目光炯炯。叶玄也不知道他是睡了个好觉,还是服了更多的“忘忧果粉”。
“没有,我们不谈论她吧。”叶玄不想再听到林觉对木青儿说出什么刻毒的言语。“你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唉……”林觉坐回椅上,深深叹了口气,陷入回忆之中。“栗儿离开后不久,祖母就过世了。‘烟波城’交到新城主‘方杰’手中,这是早就谈好的事。我派出去的几路人,都没有寻到栗儿,发出去的悬赏也是杳无音讯。
我也清楚,寻人这种事,时候越久,就越渺茫。到得后来也就绝望了。栗儿和祖母先后离我去而……很长一段时日,我什么也吃不下,整晚都睡不着。我已是这般样子,也不怕你笑我,哈哈哈,有天夜里呀,我偷着上吊了。
可是我没用啊,栗儿说得一点不错,我没用啊。寻人寻不着,就连寻死也寻不明白,绳扣系的不好,竟从梁上掉了下来,扭断了脚。为了止痛,我开始服饮‘忘忧果浆’,这一服就再也没能停下来,腿上的伤好了,果浆却饮得越来越多。
再后来,一日我捡敛府中财物时,在个小瓷罐中发现了一些风干的‘梦菇’。我知道那东西不能碰,可我已上了‘忘忧果’的瘾,多一个又怕得什么?吃下‘梦菇’的当晚,我梦见了栗儿。
初尝得了甜头,之后便每日吃,每日吃。可这梦菇啊,唉…也不是我想梦什么,就能梦见什么。这么多年,我与栗儿,每年至多也就见上一两面吧,那也是好的。”说到此处,林觉只流露出淡淡的感伤,叶玄的眼眶却已有些泛红。今日之前,林觉这个人就只存在于那个‘羊皮本’以及他自己的想象之中,然而他对这个人的情感,无比复杂。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有五、六年吧。‘方杰’有次跟人比武,两条腿全没了,‘烟波城’也就不安宁了。林府宅深院阔、树大招风,我知道待不住了,只好变卖了祖产,迁到‘泉阳城’苟且。
卖林府的时候,索性将侍卫、婢仆,还有我那五个小妾,全遣散了。自从沾了‘忘忧果’,我早就不近女色了。哈哈,就是想近,也硬不起来。她们几个都年轻,姿色也不赖,就不叫她们跟着我守活寡了。
迁到‘泉阳’的时候,我就只带着‘小月’和‘小梅’,这俩原先是栗儿的婢女,我瞧着她们,好有些念想。再后来,她俩也嫁了人。我又买了新的婢仆,蜗在泉阳‘内城’的一个小宅子里,当个富贵闲人,这一晃眼呐,头发就白了。
我还记得,祖母去世那天,我跪在她床前哭不出来,心里就只想着,一辈子这样长,我可怎么熬啊?嘿,其实也不怎么长。我运气不错,临死临了,还能看一眼儿子。”林觉望着叶玄,眼中透着不尽的欢愉和满足。
“林先生,我……”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他不能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残忍。
“你还是不肯认我,那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林觉瞧着叶玄双目潮湿喊他林先生,全然会错了意。“我没抱过你一天,没养过你一日,没道理逼着你唤我爹爹。我只看见你,知道这世上有你,就足够啦。”
“你……开始衰老有多久了,‘雪参’管用吗?”林觉只感受到一个儿子对老父的关切,却如何也想象不到,叶玄一面动着真情,一面冷酷地归集着情报,计算着他的死期。
“我日子过得糊涂,约莫五年吧。‘雪参’有没有用,现在瞧不出,反正吃着没坏处。”进入衰老期后,若持续服用‘雪参’,可将残寿由十五至二十年,至多延长到三十年上下。然而这东西,只对不到一半的人有效。谁吃了管用,谁吃了不管用,至今也没任何法子提前分辨。饶是如此,‘雪参’因其产出稀少,价钱仍贵到令人咋舌。更有不少垂暮之人,为得多残喘几日,耗尽一生积蓄。
“雪参和梦菇,都是极昂贵的东西,你服了这许多年,银子还够吗?不管够不够,请你收下这个,就当是……”就当是什么,却说不出口。
林觉笑了笑,没有去碰叶玄放在桌上的一摞灰票:“作为男人,我弱小,也软弱,但我好歹是个男人。所以我不能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施舍,除非……”
叶玄自椅中站起,面对着林觉,双膝跪地,深深叩拜五次,旋即跪直身子,望着林觉说道:“就是这样。”
林觉忍不住掩面而泣:“好,好,就是这样。你肯拜我,不肯唤我……很好,很好了。我收你的银子,我收。”说着将桌上一摞银票小心翼翼地轻轻对折,放入怀中。
见林觉欢喜,叶玄心下稍感慰藉。缓缓站起身,坐回到椅中。“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心愿已了,明日或者后日,就回‘泉阳’去了。家里有只老黄狗,陪了我七十多年,我出门的时候,它已快不行了,此刻大概正吊着最后一口气,等我回去送它。”说到此处,林觉已敛了泪,想着那老黄狗,一副温和慈祥的神色。叶玄的眼泪却终于没忍住流了出来。今日之前,他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在一个男人面前哭泣。
“哈哈哈…玄儿,你这是做什么。老黄不在了,还有它的崽子们陪我。你今日又给了我这许多银子,回去就再多添上几个美婢,给我揉肩锤腿。你可安心,我在南边日子过得不差。”林觉轻拍着叶玄的肩头,柔声安慰道。
“给我讲讲当年的事。”叶玄强压住泪水,对林觉说道。
“好,好……”
直从子时讲到寅时,林觉终于将当年那一段往事叙完。讲到最后小薇携主潜逃时,仍切齿愤恨。
林觉对木青儿的咒骂,让叶玄从深深的恻隐中抽离,恢复了些许冰冷与理智。“护卫带得够吗?回去时,可在城中多雇些。”
“在‘泉阳镖局’雇了几个护卫,回去时仍是他们伴我,无碍的。”林觉应道。他享受着叶玄对他最后的关切,也知分别的时候就快到了。叶玄既穿着夜行衣溜窗而入,必不会等到天明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