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荆蝰落,浅草生(1 / 2)
“啊!疼!不行。青儿姐,让我歇一下,求你了……”
夜宫,青院。木青儿卧房内,已接连六个晌午,准时传出鬼蛾的哀鸣与哭求。
“你这样…几时才能刺完?”木青儿微皱着眉,语气倒不似以往那般冷漠。
“师傅头回给我刺,用了小半年。之后‘补色’就快得多了。”衫绸半掩,露出一侧肩背的鬼蛾,伏在软榻之上,娇喘着应声。
“还是绑上吧。”木青儿轻叹道。
“别……”鬼蛾闻言大惊,身子立时朝软榻里侧蹭去,仿佛这样便能逃掉一般。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鬼蛾缓缓回头,满眼哀怜地望向木青儿:“青儿姐,你生气了?”她生平最怕三件事,一个是饿,一个是痛,再就是怕木青儿不喜欢她。
“没有。只是担心…慢了反而刺不好。”也无怪木青儿心忧,这几日的节奏,与她“练习”时相较,实是天壤之别。
于“作画”和“刺青”二事,木青儿的天赋令人咋舌,学艺不足两年,便已遥遥甩脱下了数十载苦功的鬼蛾。
半年之前,在得到师傅“粟宓什”的认可后,木青儿开始用活人练功。不过她可没有兴趣坐在师傅的刺青小店中,去苦等那一年也未必能有三、五个的客人。于是“刑律司”监房中的“死囚”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被人蒙上双眼,送入“夜宫刑院”。
按照“粟宓什”的估计,这通体一幅的“暗域荆蝰”,即便是由他亲刺,即便鬼蛾不哭不闹,至少也要小半月才能完成。而木青儿只需七日,她似乎比常人更容易做到“长久地保持专注”。这与“蝗境”无关,纯是心性所致。
那些无辜成为“肉桩”的死囚,也没人问过他们是何感想。按律原当枭首、腰斩、车裂的,受尽“千针万刺”之苦后,皆在木青儿素手轻拂之下,得保全尸。
用死囚练习,另有一则缘故。师傅说:“暗域荆蝰”只属小蛾一人。还说相同的图景,不该浮现在两个地方。木青儿不明所以,却深以为然。死囚过不多时便成枯骨,要是用“客人”练习,就没办法刺她想刺的这幅。
“要不…将我打晕了吧。”鬼蛾带着哭腔怯声道。
“算了,慢慢来。”木青儿无奈地浅浅一笑,用棉巾轻柔拭去了她背上冒出的细小血珠。笑意之中,竟似含有一丝比笑容本身更为罕见的怜惜:“师傅能适应你,我该也行。”
“老远就听见你鬼叫。你这么怕疼的人,怎会迷上这个?”叶玄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回了“青院”。
“少主,你怎回来了?”鬼蛾微微偏头,语带不满,显是怨他回得早了,扰了自己与木青儿独处。对于自己衣不蔽体的春光半透,却是浑不在意。
叶玄走到榻边,随手拿起木盘上的瓷杯,饮尽了杯中冷茶,也懒得去分辨那是谁的杯子:“听你这口吻,是想鸠占鹊巢了?”
灾变以来,叶玄待在“城主府”的时长,远远多过“夜宫”,彻夜不归也是寻常。倒是木青儿,自“枯荣城”易主后,潜心“刺青”与“练剑”,再未入过“城主府”一步。风调雨顺、秩序井然的年月,木青儿在文吏辅佐下代行城主之事,倒也不如何为难。
如今乱局,叶玄自是不忍心、也不放心,用那些将自己与“薛让”都迫得狼狈不堪的烂事,去折磨木青儿。好在“莫问塔”那边已经无事,“城主府”大事小情,都可让残影分忧。
当然,让残影分忧的代价就是,事情可能会脱离叶玄的掌控。“莫问塔”是如此;取“罗摩遗产”时,身后默默尾随的佣兵是如此;枯荣城中“七蝗汇聚、四蝗相残”亦是如此。甚至连那场“蝗战”的胜败,也难说不是她这枚“看似轻盈的小小弹珠”最终左右了天平的倾斜。
“哼…你不在时,也没许我留宿啊。”鬼蛾怯生生幽怨道,声音微弱得如蚊蝇一般。然而叶玄既能听见,离她更近的木青儿,当然也听见了。
“住偏房,不算留宿?想睡我床上不成?”木青儿心中这般想着,嘴上懒得说话,只重重一巴掌抽在她臀上。原是小惩之意,怎料鬼蛾却被这略显亲昵的举动惹得满面绯红。
最近几日,见叶玄少归,鬼蛾便总是借口“针刺处疼痛难忍”,赖在“青院”不走。木青儿知道她的心思,也不愿计较,就由着她在偏房住下。只是“青院”中一贯不许婢仆留宿,就连日常洒扫,也多趁她不在时。
且“夜宫”向来不待外客,木青儿更没有什么能与她“促膝夜话”的好姐妹,因而“青院”内除了木青儿所住的卧房之外,其余房间…根本没床。不只没床,两排厢房,可谓空空如也。
饶是如此,鬼蛾宁愿睡在地上,也想夜晚挨着木青儿近些。又不敢明目张胆地叫人搬床入院,怕如此,就连“偏房的地铺”也睡不得了。
“现下我在了,更不许你留宿。赶紧滚吧。”叶玄口中凶着,却难掩面上笑意。近段时日,叶玄的情绪很差,越来越差。这时见到青儿,才略感安心;见到小蛾,才稍觉轻快。
此情此景,鬼蛾也不愿赖在此处。她喜欢和叶玄一起,更喜欢和木青儿一起,却不愿与二人同时待在一起。当着青儿,她不敢嚣张;当着叶玄,又不便羞怯。
鬼蛾小心翼翼地敛起衣襟,生怕触痛了背上红肿,旋即缓缓起身,规矩地告了一声“青儿姐,我退了。”又恐木青儿责怪,才勉强对着叶玄欠了欠身。随后依依不舍,出了卧房。
“昨夜没睡吗?”望着叶玄眼中泛起的红丝,木青儿轻声关切道。
“眯了半个时辰,算睡了吧。”木青儿面前,叶玄没有故作轻松,一脸疲惫地躺在了鬼蛾方才趴伏处,将头枕在木青儿双腿之上。
“‘外城’越来越乱,虽还没到吃人的地步,可杀人、抢人的案卷,一日多过一日。‘城外’流民随来随死、随死随来,总数虽已渐少,却不知何时才能死净。更麻烦的是,天气渐热,尸臭越来越重。再这么下去,难保没有瘟疫呀。”
“嗯。”木青儿双手抵在他两侧太阳穴上轻轻按揉,修长的手指不时抚过额间,试着熨平他微蹙的眉心。面对叶玄的诉苦,她没有出言安慰,更没有出谋划策,就只安坐榻沿,静默相陪。
对于叶玄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安慰。她在,便是擎天定海。
…………
“青玄书院”一间中等大小的讲堂内,“苗甫”刚刚做完今日的讲学,正与围坐的学子们闲谈。
曾是“泰然城”说书人的“苗甫”,如今已是“青玄书院”中一位人望颇高、非议颇多的“学师”。初登讲堂时,他独辟蹊径的史学见解,便在书院内引发了风波。称其“振聋发聩”者众,指其“哗众取宠”者亦不在少数。直至今日,书院内的学师、学子,仍隐隐分做两派,其间泾渭,便是“苗甫”的“地缘史学”。
不过此时的“苗甫”,并没有在谈论他的学问。真真正正是在与这些早已相熟的学子们“闲谈”。正如那时在“泰然城”的茶馆中,与茶客们闲谈无异:
“当今这世道啊,靠读书,已读不出什么功名、权柄。却不成想,我一个教书匠,靠着‘说书’,竟‘说’出了一家七口的性命。要是一直留在‘泰然城’中,我那两个还没长大的女儿,就算我自己不舍得吃,只怕也早就入了流民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