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重甲铁骑(1 / 2)
去年秋季,大旱焦金。茫茫北地,几近颗粒无收。
今年春天,流民相食。沃野万里,闲废无人敢耕。
转眼又是深秋,凛冬将至。
淤积城外的流民,躺下后还能坐起的,一日少过一日。天时渐冷,飘入城内尸臭也淡了许多。
“入冬前仍不起瘟疫,这一关,就算过了。”薛让说这话时,语气却不怎么轻松。南边的“通汇钱庄”总号,已受了他的裹胁,承诺南北两地的银票一视同仁,全额兑付。父亲再如何震怒,也不会干出“临阵换帅”的蠢事。待到天河南岸有舟船北渡,对他的审判也会降临。
“粮不多了。万一南边的‘糠米’运过不来……到了‘仲冬’,城里就得吃人。”叶玄仍不是很放心。虽然散出了十数名“火境”的部从去到各处观瞧、打探;虽然往来“枯荣城”与“薛园”的信鸦还未用尽,但他毕竟是困守孤城,对于外面的状况,尤其是远处的状况,掌握的还是太少,也太粗糙。
薛让对此显得乐观很多:“放心吧,没几个流民能抗过‘初冬’。运粮的事,父亲已和‘经纬镖局’谈妥,就算残喘的流民比我预想的略多,只要不是‘群蚁吞象’的局面,他们都能应付。”
“嗯。但愿吧。”
虽然早料到会是如此,但听到“经纬镖局”的名字,叶玄还是略感宽心。
论起南边“银钱最多、部从最众”的几个豪阀,数一数二的,当然是“通汇钱庄”与“航帮”。排第三的,则毫无疑问是“经纬镖局”。
与“通汇钱庄”不同,“经纬镖局”在南边虽算得一家独大,却远远谈不上“独此一家”。
又与“航帮”不同,“经纬镖局”的分号遍及天河北南,是极罕有的北人听到其名号后,不生恶感,反生敬畏的南方势力。
不过经此一劫,世上恐怕已不剩多少“北人”了。日后的局面,必有大批“南人”北迁,填满空置的城邑,占尽闲废的田垄。不出千载,他们的后代又会将自己视作“北人”。
…………
“枯荣城”内,三不五时便可见到一幕“复古”的奇景。见得多了,也就不怎么奇。
星月无光,夜雨沥沥。一营三百人的“铁骑”执摇曳火把分做两列,于“外城”主街之上肃穆缓行。弯刀长枪、黑骑黑甲;无弓无弩、铁面獠牙。这是“古战场”才该出现的“重甲骑兵”,而且这一营人马所穿、所负,更是重甲之中最重的“板甲”。
在没有“练气者”横行的“古战场”中,最常见的四种甲胄,由轻到重,分为:皮甲、锁甲、鳞甲和板甲。其中唯“板甲”因过于沉重,无法兼顾骑射。
当年,狼王“髯蓠”麾下,轻骑多配皮甲、重骑多配鳞甲。能披锁甲的轻骑,皆为草原勋贵。板甲重骑,在狼王眼中更是比妻女还要宝贵的东西。
到了“凉帝国”鼎盛时期,“锁甲轻骑”与“板甲重骑”号称皇皇百万。只可惜,那时的雄兵,已没有“横扫天下”的余地。那时的天下,尽归罗摩。
如今,距“重甲”被彻底扫入尘埃,已有六百多个年头。
早在史上第一个“蝗境”武夫“安修”敲响“帝国的丧钟”之前,“凉帝国”的将领们就早已发现,“重甲骑兵”面对“练气的武人”,尤其是“火境”以上的那些,几乎毫无用处。就像搬起一块巨石,去砸那胡蜂。能否砸中且不说,即便成了,也得不偿失。铁蹄一响,黄金万两!
起初靠着“重骑”合围,还能扑灭一些脑袋不够灵光的武夫,到得后来,就连正面一战的机会也寻不见了。
话说两头。饶是“重骑”无用,脑筋正常的城主,也不会容忍辖内之民公然豢养这样“一营”武装到牙齿的私兵。因此这“铁甲仪仗”,便成了“容七五”的独家生意。
“容七五”出身玄青书院,是“禁卫兵团”上一任“团副”。于十二年前“解剑卸任”时,她在“夜宫”执事已足足四十年。
卸任后,“容七五”以自由民之身,在城内做起了婚丧嫁娶的“红白生意”。“枯荣城”繁盛日久,这等门槛不算太高的生意,早已被人瓜分殆尽,竞客、压价,何其激烈?可谓利薄如纸。
然而“容七五”的店铺开业当日,三百“黑甲铁骑”手执开了刃锋的刀、矛,悍然列阵。自此,“内城”殷实之家的“红白之事”,尤其是“白事”,再无旁人染指。
当然不是靠这“三百铁骑”欺行霸市。只因“重骑开路”原是帝王下葬之礼。灾害纪元,礼崩乐坏,但“重骑开路”的待遇,仍非寻常商贾可享。倒不再是因为规矩、礼制所限,只是没有“重骑”。就算有,也没有整整“一营”。
另则,“白事”天天有,富商的爹娘,却不是每日都死。整个天河以北,也就只有“枯荣城”、“苍城”、“天默城”等寥寥数座大城,才能有足够多的殷实之家“撑住”这盘生意。三百“铁甲重骑”,即便不去搏杀、没有战损,单摆在那里,就是条吞金巨蟒。
这日,“枯荣城”最大的药商“管杰”家中老父出殡,享年三百三十四岁,于“素人”而言,这般年岁算得“喜丧”。现下城门紧闭,所幸逝者的“墓园”也在“外城”围墙之内。
北地之民受“草原”风俗浸染,“落叶归根”的执念不似“南人”那般深重。“枯荣城”的富商,又多是近百年内乔迁而至,是以许多人家的“墓园”就买在城里。
“内城”寸土寸金,自是没有留给死人的道理。城中最贵的“墓园”,位于“外城”西南。那一片园子,是“冥神庙”的私产。
“枯荣城”新、旧两位城主皆不敬神,于“冥神、圣神、道宗”三教,同寻常商贾视之。无禁制、亦不偏扶;无苛政,亦不撤税。
“死人”的生意,从来都是信奉“轮回”的“冥神教”做得最好,南北皆如此。
“道宗”供奉“诸神”,实质乃是“范灵”。因此“道宗”神明最多,却不怎么厉害。最有人望的几尊神祇,如财神、谷神、河神、武神、月神、送子神,都只管得了“活人”之事。
“圣神教”则奉行“苦修”。受捐赠、好施舍,但不交易。至少表面上不。
“管氏一族”是“枯荣城”位列前十的毫阀,说是“一族”,其实全靠“管杰”一人,其余旁支,都是蹭闲饭的。不论如何,“管氏”地位超然,族中死了辈分最高的尊长,便是“城主府”也难置若罔闻。“内城”西城门,破例在“四更”为其敞开。
三百“重骑”平日养在“外城”,出殡当夜,冒雨入城,开至“管府”正门迎棺。后分做两列,护持棺木,徐缓行往墓园。所有“铁骑”均附黑铁面罩,怒目獠牙。是谓“百鬼夜行,魍魉退散。”至于说这般行止,与“冥神教”的教义是否相悖,反正“冥神庙”的“修士”是不计较的。
“容七五”本人未披甲胄。骑白马,着丧服,于队前领路。以这等“不合身份、伤损气运”的规格,传达着对银票的敬重。尤其是“通汇钱庄”的银票。
敢如此做,一是她在“夜宫”待得久了,近墨者黑,不太相信“气运”之说。二来她出身“玄青书院”。没有爹娘,也就不怕咒死爹娘。
“仪队”行得极缓,待将亡者棺木送入墓园,时辰已过五更。
天光微蒙雨渐息。“容七五”褪去湿透的丧服,领着已被全身重甲闷得双眼发晕的三百铁骑,准备往“库房”行去。库房处,早有百多人相侯,准备为“重骑”卸甲。着“板甲”的兵士,勉强能够自行上马、下马,但甲胄穿脱,则需专人服侍。“马铠”穿脱,也殊为不易。面甲、颈甲、胸甲、背甲再加护腿,总重超过百斤。
队尾转队首,堪堪行出半里。忽而南城墙处,巨钟骤响!随后城内“相隔两百丈一座”的简易“望楼”之上,银锣、艟鼓之声此起彼落。不多时,满城皆惊!
锣、鼓交叠,原可传递极其精密、复杂的情报,但那多是古时候的光景。“枯荣城”的兵士,只会最简单的几种——外城,南墙,破!
“容五七”用了片晌去思索:自己究竟是“缴过税银,理应受‘城主府’庇护的商贾”,还是“因‘玄青书院’救济才侥幸得活,永远欠城主一条性命的孤儿”。
“随!”一声压过银锣、艟鼓之音号令,惊悚了已褪下铁面具的三百重骑,也斥退了她自己心中的犹疑——枯荣城是家,我手上有兵!就这么简单。
三百铁骑,竟真如训练有素的军伍一般,紧紧随在“容五七”身后,朝那巨钟鸣警、焰火腾起的方向奔去。三百铁骑心中,实则也有着与“容五七”一般的天人交战。
所幸“玄青书院”一系,向来有抱团、排外的恶习,这三百份薪俸颇高的“好差事”,“容五七”是自始之终,一个坑位也没便宜了外人。否则今日之势,一个“雇主”要将三百名“伙计”带去“前线”,可当真是痴人说梦了。
枯荣城“外城”,东、南、西、北每一侧城墙之下,等距摆放有二十面“巨钟”,用以遭遇敌袭时示警,并指引遇袭处的方位。城头之上腾起的焰火,也是这般用途。
“外城”周长三十余里,守军就只两千。加之“两班轮换”,各处防卫之稀疏,可想而知。此时随着钟鸣指引,城头渐有“弓弩手”汇聚于城墙破损处。城下,亦有披轻甲、持长刀的兵士,随各队官长闻声而至。
钟鸣之处,距“墓园”不足二里,待到铁骑奔至,“容五七”心头顿时一紧。只见城脚之下,仅有一处“堪堪一人等高,宽不足一丈”的损毁,却宛如浴桶底侧猛然被敲出个破口般……数不尽的流民,喷涌而入!
城外越来越多的流民朝破口处淤积,渐成滂沱之势,稀疏箭雨没入人潮,连一声回响也无。城头的箭手们早已慌了心神,就连领头的官长,也不知该先射远处的,还是先射脚下的。
城内“持长刀”的兵士,一小批一小批地陆续赶到。他们来不及结阵,也想不起结阵,砍翻几人之后,便给“浪头”吞没,根本欺不近那破口之处。
在场的两位“兵长”,闻听隆隆闷雷声响,眼见身后三百“重甲铁骑”开至,眼中均闪出异彩,随后又相顾茫然。如今只有“读史、治学”的文人,才知“重骑”这兵种该是怎生用法,军人是半点也不懂的。
“容五七”也不懂。那三百副开了刃锋的弯刀、寒枪,连一滴血也没饮过;那三百副每日由专人擦拭、养护的战甲,更是连一丝创痕也无。她不懂,但可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