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黑方(2 / 2)
鬼蛾的舌头,叶玄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剪掉。尼斯娅的“哑药”却是早在“丰临城”就备好了的。毁船登岸之前,已经逼着她服下。她不识字、不能开口,就算亲眼看过木叶一行在攀山和狩猎时所展现的特异,如今也很难清楚地告诉别人。万一她落在别人手里的话。
在这山多林密的地方,迷路几乎是必然的。他们只能强行能记住“这座山”相对于那个“被抢村落”和那片“广袤林海”的方位与距离。凭残影的记忆,应该不会将她弄丢。
接下去要做的,就是找人。只要找到有人的地方,就能顺着人的指引,找到人更多的地方。人足够多的地方,必有“圣所”。他们不在乎自己找到的是哪一个“圣所”,只要有穿紫袍的神卫就行。他们要的,是“紫袍。”
“这身衣裳太难受了!鞋更难受!”鬼蛾可以忍着不说话,但这不代表她能憋得住抱怨。步行赶路两个多时辰后,坐在树荫下休息的她拉过残影的左手,极快速地在手心写道。
“你一个吃过土的人,还怕硌脚?”残影的心情不怎么好,没有多余的情绪安慰鬼蛾。公主不在这里,她的失落似乎比叶玄更甚。
那日木、叶二人潜入村子,不止抢了钱,还有衣裳。也亏得是选了一户围墙最高的院子,寻常人家只怕未必能刮出整整十套女人的衣裳。还有硬底布鞋,对平民而言这是很奢侈的东西,无论沃夫冈伽还是中原。
其实那“被抢的妇人”身型与鬼蛾最是相近,其余几人的衣鞋更加别扭。然而正是小时候受过最多苦的鬼蛾,长大后,最受不得苦。路上有好几次,鬼蛾试图脱掉鞋子赤脚走路,都被残影勒令穿上。他们必须学会隐藏与“巫术”有关的一切特质,从现在起,就要开始适应。
这一行队伍,绝无可能长久隐匿在人群之中。无论走到哪里都势必会吸引周围的目光。原因在于,残影、鬼蛾、寒星、孤雁、冥烛五个,有着太过明显的“中原人”相貌,沃夫冈伽没有“中原人”。反倒是叶玄、木青儿、清尘三个,若是单独行动或许没那么扎眼。
叶玄有着一半的“洛拉玛人”血统,本地人见了他,大概会强行认为:这个男人只是长得有点奇怪。
木青儿是纯粹的“洛拉玛人”。洛拉玛在红土虽属异类,但再怎么不同,也只是“皮相”的不同。“骨相”层面上,“洛拉玛人”与其他族群的“沃夫冈伽人”并无太大差别。否则当年的“大清洁”也就无需辛苦神卫剥光路人的衣服,一寸一寸察看身上是否有痣了。
清尘的容貌与木青儿有些相似。木青儿觉得不像,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承认,至少比残影、鬼蛾等人更像。像木青儿,像洛拉玛,那就意味着她与叶玄一样,可以被强行看做“长相奇怪的本地人”。毕竟,对于那些“不知有黄土”的沃夫冈伽人来说,“长相奇怪”是比“来自异大陆”合理太多的解释。
八人的兵刃,都用粗布裹着。虽然从外观上仍可猜出那是兵刃,但至少藏住了内里的“异域风情”。
令人庆幸的一点是,在炎热更甚“丰临”的沃夫冈伽,草帽、兜帽之类的东西算是寻常之物。偶尔遇到路人,只要对方不走近细瞧,帽檐遮蔽之下倒也看不出太过明显的特异。
“这种山野小路,能混过去。进了城麻烦就大了。”刚刚用凶狠的目光逼退了六个手执钢叉,拎着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尸体的男人,叶玄语带忧虑地嘟囔道。他不确定刚刚那六个男人有没有歹意,对方喊的话,他又没听懂。“是我太紧张了,应该拿他们练练对话。”叶玄心想。
一门语言,无非“听、说、读、写。”后面三样,叶玄都没问题。唯独听,欠着火候。
“我们五个先不进城。”残影心不甘情不愿地,讲出了自己的看法。若换做从前,她多半会说“她们四个先不进城。”
一行人主动放慢进行之速,寻机与路上遇到的人攀谈,尽量在不引起猜疑的情形下获取更多情报。他们不能揪住一个人问太多问题,否则会暴露出他们对过往两百多年的历史一无所知,那就只好将路人杀了。叶玄不想这样。涉及到自己与家人的安危时,他能够动手杀掉无辜的人,但做不到毫无负担。如果可以,他更愿意用不血流的手段达成目的。
与更多人交谈,也让叶玄逐渐适应了“通俗”的沃夫冈伽语。他已经明白为什么“初时听不懂别人说话”了。不仅仅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节奏”,更重要的原因在于:格罗萨与安涅瑟都在王宫长大,承袭的是贵族那一套繁复且矫情话语体系。安涅瑟说话虽以短句为主,但这不妨碍她的修辞中包含许多“平民根本没学过”的“敬语”和“贬语”。
而叶玄登陆红土之后,对话的都是平民。若类比成中原语,就有点像是听惯了“不敢请教尊驾高姓”的人,忽然问被“你谁呀”……
六天后,木叶一行在路人的指引下,找到一座名叫“珂隆陀”的城池。而原本的目标“歌格舒城”也不知偏离了多远。沃夫冈伽“南境”有“帝国”君临;“北境”则诸国林立,“一城即一国”是较为寻常的图景。这样的格局在公主逃离后的两百多年,似乎没有改变。他由此猜想,或许沃夫冈伽的“南境”地势平坦,“北境”则以山地为主。
残影、鬼蛾、寒星、孤雁、冥烛五人,在“珂隆陀城”附近的一座山顶上扎营。说是扎营,根本没带帐篷,只能拔草、砍树以做床榻。那是一座不算太高,但极其陡峭的小山,没练过“巫术”的人几乎不可能攀上去。对她们而言,这是比“密林”更安稳的所在。
“珂隆陀城”的城墙是夯土所筑,呈暗红之色,墙面未附砖石。城墙高九脒左右,厚度更远非枯荣城的“外城”可比。但这并不代表它比枯荣城更大。事实上,“珂隆陀城”比“枯荣城”小好几倍,城墙更高更厚,主要是因为这个世界有“军队”。黄土大陆在“灾害纪元”以前,有记载的近万年历史中,“城墙”也永远是最最重要的军器,比刀枪重要得多。
叶玄、木青儿、清尘三人,当然不敢从正门入城,他们被粗布包裹着的兵刃经不起盘查,那是雪脏、暗水和腥芒。木青儿被粗布包裹着的身体更经不起盘查,那是一副白璧无瑕、通身无痣的胴体。
在城郊候至深夜,三人攀墙而上,纵身跃入城内。只要距城门够远,避过巡查不算太难。毕竟这个世界的常识,尚未被“火水旱蝗”所冲毁。
“珂隆陀城”没有宵禁,不过除了酒馆附近的地方,后半夜街上也没什么人。城内有一处“圣所”,他们需要向人打听具体的方位。进入人多眼杂的酒馆不是个好主意。叶玄与人沟通的本领虽在突飞猛进,但还没有信心听懂醉汉的说话。总不能隔几句就让师姐翻译一句。清尘更开不了口,她再如何聪慧,也绝难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通晓一门语言。
泛着刺鼻腥臊的巷角处,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是个不错的情报来源。拇指盖大小的一枚暗白色钱币,轻易换取到了“圣所”的位置,还附带一条额外的惊喜——两天前,有一批从“圣堂”来的使者入了“珂隆陀城”。使者们来做什么,流浪汉不清楚。
“运气不错。”听过叶玄转述的情报,清尘小声道。
《日记》中没有详细描述过“厄古斯神教”是一个怎样的势力,不过木青儿毕竟在“昆斯特”生活了将近四十年,对于这种在红土大陆属于“常识”的内容还是有所了解。
神教自上而下,分为三个层阶:圣殿;圣堂;圣所。
“圣殿”是“厄古斯神教”的中枢,也称教廷。据说是世间唯一可以聆听到“神谕”的地方,也是距离“神殿”最近的地方。当初就是在那里,“大祭司”经由神明启示,确知了“洛拉玛一族”是散播瘟疫的“女巫”。
“圣堂”是平民、贵族乃至国王们可以前往膜拜、奉献的至高之处,“圣殿”只对极少数受到眷顾的神卫敞开,凡人不可直视。
“圣所”是圣堂的分支。整个红土大陆只有且只能有十三座“圣堂”,这似乎也是很久以前传下的“神谕”。至于为什么是十三,木青儿不懂。“圣所”则可以无穷多,有城的地方,必有圣所。没有城的地方,也可以有圣所。
代表“厄古斯神教”的颜色,是紫色。这片陆地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天然形成的紫。没有紫木、没有紫花、没有紫色皮毛的畜生、没有紫色身体的蛇虫、没有紫水晶、没有紫宝石。
依据教廷的宣称:神明取走了紫色,赐予衪的仆役。
因此在沃夫冈伽,只有“神教”的人可以穿紫袍。紫色的染料,更是只有“圣堂”和“圣殿”才有资格调制。就连“圣所”也不行。“圣所”的神卫们穿的紫袍,都是由“圣堂”派发。
叶玄需要紫袍,需要很多套。唯有披上紫袍,他才能带着残影等人,堂而皇之地跋涉尚不知有多远的路程,去到“昆斯特”;唯有披上紫袍,酒馆和旅店中的人们才不敢窥视兜帽遮掩下的容颜;唯有披上紫袍,城中的巡兵才不敢勒令因帽沿拉得太低而完全瞧不清面孔的他们:把脸给我露出来!
如清尘所说,遇到“圣堂”派出的使者,的确是种莫大的幸运。“一群神卫在归途中失踪”和“一个圣所丢了七八套紫袍”所引发的猜疑,不可同日而语。失踪可能是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野兽,比如毒蜂,比如泥流。但丢了七八套紫袍就只可能是一个原因——有人想冒充神卫。
叶玄很喜欢遇事有人商量的感觉,但这件事,实在简单到无需与清尘商量。他们最好的选择,毫无疑问是截杀那批使者。就算只从获取情报的层面考虑,“圣堂”出来的人,也必定对这个世界的历史和现状有更多了解。
如果“黄土大陆”的人情世故对神教中人同样适用的话,那基本可以推断出使者们住在“圣所”而不是“旅店”。正如航帮总舵的人物去到分舵,绝没有住客栈的道理。
麻烦处在于,不知道使者们会在“圣所”住多久。盯梢不是个好主意。在城内,帽沿遮住整张脸是不被允许的,而叶玄和清尘都有着“一旦仔细看,就会觉得奇怪”的容貌。木青儿更是顶着一张血统纯正的“洛拉玛人”面孔。
叶玄直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两百多年后的今天,“洛拉玛人”究竟是怎样的处境。他曾试着询问路人:“你见过洛拉玛人吗?”路人立即变得十分紧张,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两次询问不同的人,都是这种的反应。如果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种族,他们为什么要紧张?
这是否说明,“洛拉玛人”没有在“大清洁”中被彻底洗光?
这是否说明,今时今日的沃夫冈伽,仍有人在窝藏“女巫”?
这是否说明,教廷对此仍穷追不舍,念念不忘?
无论如何,木青儿、叶玄这一个半“洛拉玛人”和清尘这个长得很像“洛拉玛”的中原人,实在不适合游荡在“圣所”附近盯梢。“珂隆陀城”也不像“枯荣城”那样,有着许多三层甚至更高的楼宇可供藏匿。“圣所”周围最高的房子,就是一层。若是大白天趴在屋顶上,那跟自首也没什么区别。
昨夜翻墙入城时并不觉得,到了白天叶玄才发现,城里居然有这么多人!师姐早就说过,“昆斯特城”里人挺多的。当时叶玄自然而然地认为,挺多的意思,就是挺多。现在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师姐对“量词”的使用向来都很敷衍。略多是挺多,挺多是挺多,很多是挺多,极多也是挺多。
其实严格说来,这里的人不是“多”,而是“密”。“密”到有些违背中原人的常识。一路从海崖之畔走到“珂隆陀”,沿途到处是山,他不觉得有那么多耕地。一夜一日在城中所见,他也不觉得这座城很富裕。
究竟是当过百多年城主的人,他不自觉地开始琢磨:粮是哪儿来的?这样的地形地貌,要从远处运粮过来,得多贵呢?然而这城里的人,衣不蔽体的比比皆是,皮包骨头的好像还真没几个。
虽然很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但此刻还是要先解决眼前的问题。他们已经绕着“圣所”转了三圈,既不入内也不离去,再这么下去怕是会引起猜疑。
“嗯,有点意思。”转身离开时,清尘喃喃自语。
当年忘月楼中,叶玄答应要给她一个新世界。今日,是登陆后的第十三天,她对这个新世界愈发满意。亲眼看过“圣所”之后,清尘至少可以确信:这不是一个“蠢人驯化了更蠢的人,只需她一剑出鞘,就能海晏河清”的世界。神教…有点意思。
在清尘原本的想象中,“圣所”应该和黄土大陆的“圣神庙”“冥神庙”没太大差别:高高的围墙,庄严的殿宇,假装虔诚却掩不住市侩的神仆……这里的观感截然不同。
“圣所”没有围墙,那是一幢诡异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建筑。清尘第一眼看去,或者说任何一个中原人第一眼看去,脑中都会浮现出同一种东西——棺材。
那是一个横平竖直,棱角分明的“方”。没有尖尖的屋顶,没有遮阳挡雨的屋檐,就是一个横平竖直,棱角分明的“方”!
“方”并不太大。围着“圣所”绕了一圈后,她确定这个“方”的每一面都是相等的长度。“方”也不算太高,目测有两个风大矛叠在一起那么高。
“方”是纯黑色的,坐落在赤红的泥土之上,显得格外扎眼。
当年“风寨”改建成“木园”是由清尘全权主持,她自认于建筑之道略懂些皮毛。要筑起这样一个“方”,可不简单。
“平顶”的房子非常容易坍塌,与“尖顶”相较,内里所需的“撑力”数倍不止。如果“黑方”的平顶与外墙一样,也是砖石所筑,那就还要再增出数倍的艰难。但不知为何,或许是一种审美上的默契,或许是隐约读懂了神教的诉说,她确信“屋顶”与“外墙”是相同的材质。
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让执掌过“木叶商团”的“尘掌柜”在意到这种地步。同样的事,丰临城“姚老板”的工队也能做到。
真正不可思议处在于:这黑方“横平竖直”到近乎和空想出来的一样精准,“棱角分明”到三沿交汇处给人一种“扎手”的感觉。
真正不可思议处在于:这幢其实不怎么宏伟的“黑方”,乍看之下竟让她这个根本不信鬼神的人…生出了敬畏。
乍看悚人,那也罢了。就当是两个世界的差异,还没彻底适应。然而细细一品,更让她有种透不过气的压抑。
“圣所”没有围墙,那是不是意味着,神卫没有隐私?他们是不是就连出门散个步,都要完全暴露在信众的注视之下?装神弄鬼是件很辛苦的事,他们想喘几口大气的时候,能去哪儿呢?
清尘再如何惊叹于那“黑方”的工艺,也不会真的相信“神迹”。只要那东西是人建的,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里面透光、透气绝不会好。装神弄鬼是件很辛苦的事,他们想喘几口大气的时候,会去哪儿呢?
如果神卫的“形貌”真的如木青儿所说的一样,想扮成平民混出去玩玩儿,几乎是不可能的。装神弄鬼是件很辛苦的事,他们想喘几口大气的时候,该去哪儿呢?
要么在棺材里憋屈,要么在人群中演戏。站在人世顶端的神卫,每天就过这样的日子?一生一世,就过这样的日子?
装神弄鬼是件很辛苦的事……除非,他们真的信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