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山水画(1 / 2)
陈生雅爱山水画。
楮墨细研,勾连为山;狼毫微濡,留白为水。
斯人早年手迹,风行于京畿五州。精仿其画之人,赚得瓢满钵满。陈生却还是一仍其旧——两袖飘飘,一身落拓。
陈生素爱独身,不喜交游应酬,无人知晓真名,时人皆唤他陈生。他每次孑然出游,总是兴起提笔,收卷尽兴,而后随手将画作送给有眼缘的路人。
他的画,只送,不卖——这就是为什么仿画者住进了豪宅大院,而他还住在竹篱茅舍的原因。
时间久了,当地百姓全都认识了这位随手赠送百万巨银的“穷人”。陈生每一出游,身后都会缀着上百号人的“尾巴”,而且还没等他画完,就已经有无数只手伸出来争相抢夺,恐居人后——最后每个人得到的都是一文不值的碎纸。
陈生不胜其烦,干脆紧闭门庭,踞守空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也不画眼中之山水,心中之山水却越发明艳。
陈生虽然喜独静、厌众喧,却有一名好友,名为许儒,是志在春闱的考生,每年令月景时,二人都会相偕远游。
这一年四月,陈生约同许儒,负箧出游,穷方绝域,遍观诸州。
足至奄州雁湖、杨堤柳桥,陈生胸臆大畅,就地铺开画卷,研磨挥毫,绘一卷水墨湖山,苍苍泱泱,一蹴而就。
“子汝兄,便由你来题个名字罢?”陈生头也不回,笑问许儒。
许儒还未答话,陈生就听到身后有女子柔柔道:“不如题为《雾山风池图》,如何?”
陈生慢慢转过身子,便看见一个擎着湖蓝纸伞的姑娘微红着脸,低头敛衽向他致意,然后扶着丫鬟缓缓离开了,裙裾拖曳飘浮,像远山的云澜,像湖畔的水波。
“真是露浓花瘦、兰质鲜色、秾纤合度、光采粲然、仪静体闲……”许儒像金鱼吐泡泡一样吐出一串赞美之词。
陈生默默卷起《雾山风池图》,第一次没有轻予他人。
“为何不语?”许儒问陈生。
短暂的沉默之后,陈生开口:“她是谁?”
“她呀,在奄州也算个名人。”旁边有个老渔夫答话道,“城西贾秀士家的姑娘,贾白螺。”
“啪”。
陈生忽将行囊扔在地上,在许儒惊异的目光中开口:
“此地似吾乡,山水宜人,可容安身,吾不复游!”
……
两年后,奄州,雁塔湖畔,云泥小筑。
新科举子许儒来这里拜访陈氏夫妇。
双手排开小院大门,穿廊入室,拨帘过纱,许儒痴痴顿住了脚步。
眼前是数不清的画卷,像风铃一样,挂满了游廊的屋檐,挂满了凉亭的檐角,挂满了一条条晾绳,画卷在和风下哗哗舞动。
这些画卷竟然全部都是仕女图,似乎画的都是同一人,但是画中人仪态万方,无一类同。
满堂斜飞的画卷,仿佛一棵巨大柳树的万千枝条,肆意拂摱;又仿佛宫殿的纱幔,在暗香中款款浮动。
在纱幔般的画卷中,画中人裳若飘雾,绰约如仙。
许儒仔细看向其中一副仕女图,画中女子江畔顾影,手擎纸伞,斜风细雨,只留一道婉约背影。
擎伞当风,衣带穿雨,直欲鹏举仙去。
是何等的神工至巧、又是何等的倾城佳人,两者兼得,才能留下这样的画卷?
许儒几乎是瞬间想到了那个两年前让陈生孤意留在奄州的姑娘。
贾白螺。
“只是……”许儒沉吟。
只是,从前陈生分明只画山水,为何此处一副山水画也没有呢?
“我已经两年不曾作山水画了。”
陈生从画卷间走来,又仿佛是从画中走出。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仕女图:
“以前我心中只有山水,如今山水中还有她。如果我的图卷上要摹画最美好的事物,那么世间没有任何一处山水比得上她。”
“你二人既有两姓联姻之喜、一堂缔约之幸,为何不知会老友?”许儒语气酸涩。
陈生不理会许儒,自说自话:“不过,这几日我心头兴起,又绘了半卷山水。”
许儒果然被勾起了兴趣:“快予我一观!”
“说了只有半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