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八:周武侯划计进忠言,孟敬文心狂作谣谶(1 / 1)
徐州城里的庞勋现在也是一肚子烦恼,本来在他的筹算里,不过了新正初七官军是不会大动的!他是个世代的军户,天下镇兵的那副肚肠他腔子里也有,而且斤两一点不少,年不过,节不出,除非另有赏赐,不然如何肯动弹的?朝廷又哪来钱帛赏赐?江淮漕路断了!皇帝又忙着嫁女,据谍报,驸马宅子窗户、井栏、药臼、槽匮等日用器具,不是镶的金银,便是嵌的杂宝,那六百万贯是真个使下去了!哪还有钱帛来发军?他在桂州时,哪处衙门不是嚷穷唤难的?可康承训竟然动了!
只要钱粮不短,则天下之兵无不可用!
这便可畏!
他是个世代的军户,更是个现世的粮料官,对此体认最深,常言什“兵形象水”、“兵犹火也”的,其实若无钱粮,兵便是千年不移、万年不烧的烂石朽木,何足畏哉!而本道的粮草已是短了,吴迥报说泗州犹坚,王弘立也说寿州有备,急切难下;李直攻海州丧师,孟敬文桀骜,已有二心!依此形势下去,早晚得败死!思想及此,他便不由得悔从中来,自己非银刀之党,又非江湖盗贼,家有老小,为何却听人穿鼻,陷于大罪,进退不得!
庞勋见人还没到,便又折回了堂中,许佶、周重两个他回回都要阶迎的。他才在软榻上歪下,外面廊子上便出现了两人,走前头的那人穿着紫袍,系着金带,上上下下,俨然是一幅贵官的装束,可面目凌厉,少了真贵人的温厚。后面那个眉粗目细,焦黄面皮,穿的是青襟白色儒袍,青色布带上还垂了块铜钱大小的黄玉,显然是个不得志的垂老书生。两人一到中堂门口,庞勋便从榻上起来了,道:“从仁,可是来了,我这里是坐也坐不得,立也立不得!”
许佶不以为然地笑了下,将头一朝周重一撇,便在庞勋案子上筛了一大碗酒端在手里。庞勋一怔,道:“又出什事了?”周重便将手中的帖状递过去道:“丰县来的!”庞勋流矢接在了手里。许佶道:“留后,遣去的三千军没了,赵可立也没了,都吃孟敬文陷了!”庞勋这张方方正正的大脸不由地一拧,惊问道:“怎的?”赵可立是许佶一体的兄弟,却是受自己令往丰县“佐”孟敬文的,怪道一进来脸上便不好看的。
周重道:“孟敬文相约攻魏博军,赵将军自任前锋,前面既接战,后军却引退了!”庞勋跺脚道:“我是瞎了眼,可立也糊涂!”许佶道:“留后这话也怪!不怨姓孟的狡诈,却怨我那死了的兄弟糊涂!谁不知我那兄弟性直好勇,人但有好话与他,阿鼻地狱也敢与人去的!”庞勋道:“从仁,我岂是怨可立兄弟,我是痛他,我如今恨不得食孟敬文之肉!”许佶又冷笑道:“他也正做此想来!”便又起身筛酒。
周重道:“报中还附了一条谶语:武捧文主行天诛,诸侯八百会孟渚。高皇乘龙起丰沛,敬天爱人坐天枢!”庞勋展了看,周重作解道:“第一句嵌‘文’字,言彼合为主,为众将士所拥戴!第二句嵌‘孟’字,禹贡九州,孟渚乃豫州之泽,意指中原;第三句嵌‘龙’字,留后之姓,广厦居龙,彼欲乘公而起丰沛,步汉高祖之迹;第四句嵌‘敬’字,言彼终成帝业!”庞勋不觉大笑,道:“我正忧死,他既有心,索性让与他也罢!”许佶道:“留后何出此言?”庞勋道:“从仁,此榻本非庞勋所有,乃众兄弟推戴,孟敬文但不降官,我情愿让贤!”
许佶道:“此非大丈夫之言!他孟敬文是什猪狗贤人?不过孟球(王式之父王起属吏,864年任徐州观察使家奴,不得留后青眼,哪得有旗有马?”叹一声道:“非我戍桂兄弟,便不合大用!”庞勋没话,孟敬文确实是他看好的,直到适才两人进来,他也还以为孟敬文不过是屡胜王晏权而生骄罢了,断不至反目成仇!周重道:“事不可一概而论,有孟敬文,亦有王弘立!”许佶道:“王弘立是银刀,要报家仇,与那猪狗不相干!”
庞勋不想再搅下去,撇开道:“前辈,城中空虚,粮草日短,内有叛将,外有强敌,为之奈何?”许佶插话道:“还不止此,应募的也绝了,下乡搜丁,狗也少见!周夫子,我又说句后话,你那策便错了,便不合攻略淮南,当直攻汴宋,或者蔡州、汝州,拿下龙陂监,便不是这局面!”又道:“留后,孟敬文熟知我虚实,城中不得不备,可使下邳义军过来!濮州王仙芝、尚君长,我已使人将了金帛去寻,此二人可是黄河大侠,上千里黄河道,谁都与他脸,若在濮州反起来,曹翔、薛尤(魏博将这支军便不足虑了!”庞勋点头,望着周重,这是他亲顾茅庐请来的“诸葛武侯”,虽是个不第秀才,然其智识确有出乎常人之上者!
许佶递了一杯酒过去:“润润肠!”周重品了一口道:“王仙芝不妨寻访,下邳义军未可征调!郑镒者,土豪也,起兵本为自保家业,岂真有心为留后前驱?今城中之兵不过三千,彼以三千兵至城,若为官军所诱,悔之何及!”许佶道:“此人我在山林时也曾相交,是个豪爽的员外,不至如此的!”周重哂笑道:“公招郑镒,不过为孟敬文!老子略使小计,便可斩却此贼,不须多此一举!”庞勋道:“前辈果能斩得此贼?”周重将头一点,道:“留后今遣使往丰县,诈言王弘立已克淮南,将自往镇之,三天后诸将大会,择一人守徐州。彼闻之必来赴,届时斩之,一夫之力耳!”
许佶道:“真有此事,守徐州者,我也!那厮岂不知的?既害了赵可立,又如何轻易肯来?”周重道:“不然!都虞与留后,口虽不和,心却无间,他人却不知,以为二公为权相争!孟敬文狡诈而悍勇,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彼见召,必以为留后不欲都虞守徐州,其心安得不动?赵将军之死,乃借手魏博,彼有说辞,又自以为乃留后心腹之人,又有何惧?古语道:利令智昏!彼不丧心发狂,这谣谶又从何而来?”许佶笑道:“果能如此,那自是好!”庞勋道:“好,便依此行!”
周重道:“既行此计,则叛将已诛!丰、沛之兵足以自守,康承训车行故辙,必再往新兴以逼柳子,如此则徐州无警矣!姚周、梁丕(守宿州者之兵亦足以自守,三月之内,可无他忧!三月之内,亦无忧粮草!三月之内,泗州、寿州必有下者!泗州下,则扬州城昼闭,可无忧粮草!寿州下,则王弘立之兵可回师北击,可无忧兵马!”庞勋道:“前辈之言,真可解忧!”便捧了一杯酒过去。
周重却不接,拜下道:“留后,老子还有一事相禀!”许佶扶他道:“夫子年尊有道,什话说不得的!”庞勋也道:“吃了酒再说!”周重便接酒吃了,递还了杯子,肃着脸,抬手道:“留后、都虞,我军始得徐州之时,坐地募军,日得千人,而今分兵入乡野,日不过二三十人,此何故也?老子以为军无必斩之律,民无必保之法也!留后定法,富室及商旅之财,什取七八以供军,匿财者夷灭其宗。此法取之过甚,罚之过甚,杀鸡取卵,何以为继?又资财多少,本难查实,匿或不匿,皆在主事者一心之喜怒!
又返桂将士,往往妄夺人资财,妄掠人妻女,城中之人,皆是乡党父老,兄弟子侄为留后持殳前驱,犹不得保其家业妻女,况他乡远邑之人乎?贤者重义,庸人重财!军中所作种种,实是弃贤弃民!而望成大功,保富贵,岂可得乎?真可谓缘木求鱼而又甚焉者也!”
许佶将玉杯往案上一掷,嚷道:“报劳报功,岂不是常情常理?我等戍桂六年,往大处说,是为国家戍边!往小处说,是代徐州五县受苦!取些许金帛子女算得了什?谁与你说那厮们无罪的?这般不公的世道,几个行善积德、守规守节的能富能贵?那皇帝嫁一个女,用钱六百万贯,是妄夺还是正取?是有罪还是无罪?崔彦曾、王式、康承训这厮们,家财百万,姬妾成行,是妄夺还是正取?是有罪还是无罪?我是做贼出身,不是庙里的菩萨,官要的我得要,官有的我得有!成不了事也罢,不过回山林做贼!我也不信成不了事,王智兴没夺过没掠过?往前李师道、吴元济祖上没夺过没掠过?现今河北三镇莫不是吃斋念佛修来的?”指手扯眼的嚷了一气,袖子一甩,愤愤然走了去。
庞勋虽不是做贼出身,可是作为一个武夫,他最崇信的还是武力,仁义道德什的,远没有弓刀枪槊好使!他抬手赔笑道:“我与都虞的难处,前辈难道有见不到的?戍桂的,都是共命挣回来的兄弟,要约束他们既不忍,又不易,又不敢——”低了声道:“推得我上,便也拽得我下——拽将下来便是死也!无亲难存身,无粮不成军!
我是年久的粮料官,钱粮不足心里便不踏实,南北十万兵马,肉菜杂粮不算,人日支米二升、盐半合,马日支粟一斗、盐三合、茭草二围!十取七八又能供得几时?眼下虽不急切,可不趁着眼下将钱粮收将上来,到情势紧时如何来得及?富户有钱有粮的,便有丁有弓,像郑镒这色的,不征他的钱粮他还伸手过来要赏!
前辈,吾非不慕仁义,此乃破釜沉舟,舍命相搏之时也!破了敌,粮有余,再还百姓也好的!”
周重的嘴动了一下,没出声,自己只是一介谋士,只当管出谋划策,听不听,用不用,唯人主所择!为人谋而忠,对得起这份礼遇便也问心无愧了!
也真如周重所算,孟敬文得着消息的第二天便带着三百骑离了丰县,庞勋在城外三里处掘坑伏兵,尽数生擒,轻轻松松便了了此事。也唯愿神佛福佑,三个月内下得泗州与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