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31中上:论功赏吹角击鼓,说恩情刺血寻梅(1 / 1)
刘邺是润州句容人,其父乃故刑部侍郎刘三复,太尉李德裕之死党,形影相随,富贵与共。刘邺六七岁便能赋诗,李太尉爱之怜之,使与诸子同砚席读书。太尉为宣宗贬死,刘邺无依,流落江、浙,鬻文为生。后为陕虢观察使高少逸所聘,乃得入仕。高少逸之弟高元裕,高元裕之子即高璩,高璩入相,荐刘邺为左拾遗,不久便入了翰林院,刘瞻为翰林承旨、兵部侍郎,荐为中书舍人。韦保衡代刘瞻,刘邺一时受命。
韦保衡仰慕李德裕,当日还是太学生时,闻得刘邺上表为李太尉昭雪成功,便欢得与一辈同窗饮酒狂歌,以刘拾遗为当朝第一奇男子。此时同署同职,自然格外的亲熟。刘邺是苦过的,深知李党今日之局面来得不易,自然不肯得罪这“乘龙”之婿,因此也是分外的下意接交。(注:牛李党争,牛党以为牛僧孺、李宗闵为首,李党以李德裕、郑覃为首
这年尾时节,长安百司最忙的便是吏部与兵部,除了要考课、选授天下武官外,还得主持武举,而今年因着平定徐州,州县上功,事务特繁,俩人忙到日暮时分才有闲在阁中说几句私话。便论到了今日文泰殿中一幕,韦保衡道:“刘相既无实据,便劾人贿赂,也确实孟浪了!”刘邺点头一笑,道:“老子多智,孟浪亦是有为之!”
“敢问其详!”
刘邺道:“陈蟠叟之贬,天下堵口,老子此时言之,天下之誉皆归焉!且一旦蛮事如彼所料,则天子亦不能无疑,届时路相或者将为其亲吏所累!”韦保衡摇头道:“未必如此,但圣人爱信不衰,西川便破,受其罪者亦自有其人!”刘邺道:“如此则非内相之福矣!”韦保衡道:“何以言之?”刘邺道:“一日曹公罢相,路相总百揆,欲久固相位,将何以处公?”韦保衡道:“公欲为宗叔行离间之计乎?”刘邺起身抬手道:“岂敢如此,内相不欲为宰相,则邺此言诚可诛!”韦保衡一笑,扬手使他坐下,问道:“有唐以来,当朝驸马而为宰相者几人耶?”刘邺道:“无有!”
“非当朝驸马而为宰相者几人耶?”
“高祖驸马并州都督杨师道一人而已!”
“公谓我能为之乎?”
刘邺道:“能哉!”韦保衡道:“何以言之?”刘邺道:“以内相之才,以圣人之好,以公主之宠!”韦保衡道:“然则人安能害我?”刘邺道:“杨收非无才,非不得圣人之心,人偏能割其喉!公与杨收,多一公主耳,然亦不可谓无忧矣!”韦保衡一笑,放下手中的玉杯道:“愿听公高论!”刘邺便叹了一声,道:“内相不知,邺亦养有一女,自小爱之若明珠,出嫁之日,老夫襟袖尽湿,态多狼狈!嫁之初年,画楼空静燕不飞,有若悼亡,念之逾切;嫁之二年,蜘蛛结网漾朝晖,喜其得所,无复悲思;嫁之三年,庭院花开庭院落,若有若无,见之便喜;三年开外,柳外娇莺柳外啼,不见不思,不喜不见!”
韦保衡听完,一时便愣住了,他倒没有想过的,父子之情其实亦不过是人情,是人情便总有疏淡之日!况且父女又不同于父子,已嫁之女又不同于未嫁之女!帝王又不同于凡俗,有唐以来,公主恃宠失爱于父亦不少见的!过了好一会,他才点头道:“公言是矣,然则奈何,节彼南山,维石岩岩,岂易动摇哉!”刘邺道:“内相不闻乎,泉之竭矣,不云自中。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水枯是泉脉自竭,池水干是取用者众,路岩自为不法,摇之者必众,自己煽之则不愁不去,韦保衡抬了抬手,道:“试言一二!”
刘邺道:“可说其停今岁贡举(注:贡举即科举,由礼部主持,且禁百官论奏!”韦保衡弹指道:“甚妙,如此长安士子必怨之!”刘邺起了身,从案上翻出一封文状。韦保衡接了看,却是一封匿名书子,上面条写着康承训的四类罪恶,一是逗桡不进,二是贪虏获,三是不时上功,四是不能尽贼余党!每类注写甚细,大概便是行营将校所为。刘邺道:“路相扬马抑康,故此书至矣!”韦保衡道:“公意如何?”刘邺道:“路相见此必喜,若康承训得罪,北司必怒,此杨收之所以罢相也!亦路相之所以主中书门下者也!”
韦保衡一笑,递还书子,便起了身,路十与北司相争,他是乐于观火的,可要他跳身下场便是另一回事了!当然,作为儒生,作为南衙文官,作为翰林承旨,作为兵部侍郎,他天然地便憎恶阉宦,对杨玄价兄弟的贪残更是厌恶之极,可是不知常,妄作凶,李训、郑注不可为,器业如李太尉,亦不过“和而不同”而已!
大唐三省,门下省、中书省西内也有,东内也有,南内也有,尚书省却只有一处衙门——皇城承天门大街之东,第四横街之北。皇城既是相对于其北一街之隔的宫城而言(注:宫城指西内太极宫,也是相对于含吞着它的外城而言(注:外城即长安城。皇城八坊自隋时起便摆布着王朝中央政府大大小小的衙门,尚书省所在一坊居中,夹在承天门、安上门两条直街之间。兵部是尚书六部之一,兵部衙门便是在尚书都省之西,出来便是第四横街。以唐时的规矩,以门命街,东贵于西,第四横街又可以称景风街。
韦保衡自大明宫往兵部一般是走东城的北门延禧门,自兴庆宫往则走延禧门南边的景风门,自兵部还宅却总是走景风门,因为道便,出门过了永兴坊,便是广化坊了。也因为热闹,永兴坊的对街便是号称势倾两市的崇仁坊,这坊的进奏院多,因此贡士也多,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来京科考的贡士便多拢到了一处,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无所谓夜禁的,坊内铺兵也不敢问,指不定就吃罪未来的公卿了,东西两市如何及得?韦保衡未入仕以前,也时常往坊中寻交访友,一走在此条街上,心中还是别有滋味的。到了广化坊南门左近,还是决定回一次翰林院,他兄弟心小性弱,见了郑畋辈便束手不敢言语,若有事体便得听人穿鼻!到了翰林院,却什事也没有。回到宅中已是上灯时节了,公主家吏张能顺接着便道:“相公,如何现在才回宅,内宅姊姊催问多时了!”韦保衡揖了揖手,流矢往里走。
公主与亲王类似,皆有封邑,同昌公主的封邑便是同昌县,管理此封邑的官吏与普通县治有所不同,在令、丞与主簿之间多了一名从九品下阶的录事,主簿便没了品阶,却设有两员,下面又增置了谒者二员、舍人二员、家吏二员。令、丞、录事都是驻在封邑的,主簿、谒者、舍人、家吏却驻在驸马宅中,一主簿管着宅内财货出入,包括公主下降赐下的那五百万缗钱;一主簿管着宅外的,包括田庄、邸店、碾硙等的营收。谒者、舍人作辅,因事内外奔走。家吏主要勾当的是一宅的奴婢以及琐碎杂事。张能顺是宗正寺简拔下来,面过圣,韦保衡是一点也不敢怠慢的,故常俗人言: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官府——可谓真实不虚!
青鸾接着便问:“相公,如何来家愈发晚了?”韦保衡揖道:“年尾兵部事繁,姊姊,叶子戏便散了?”青鸾在前面引着道:“今日便没玩的!”韦保衡道:“为何?可是输钱了?”青鸾一笑,道:“殿下哪日不输钱的?不过是陪着人玩罢了!”又道:“不知为何,殿下今晨起来便不欢喜,后来便入了宫。”韦保衡停下了脚,道:“可好来?”青鸾道:“奴婢也不知道,看着像是哭过的,回来便要刺血写佛经,奴婢等也劝不住!”韦保衡着惊道:“真刺了?可是为何?”青鸾道:“殿下不欢喜,奴婢也不敢问的!”
韦保衡到了卧内,果然看见公主在灯下拿着笔,砚盒未开,玉杯映光,盛着小半杯鲜亮的红汁。公主抬头看了他一眼,浅笑道:“相公回宅了,我写经来,一会再说话。”韦保衡还是道:“天气寒冷,殿下如何想起写经来?”又道:“便是写经,也不合刺血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殿下为此,似有违孝道。若有损伤,忧及圣人、娘娘,岂非罪过?”公主还是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写经。韦保衡便也不说话了,公主为什不欢喜?不成是因为昨晚睡下前没有唤她么?似又不至于的,公主一向温婉体贴,自下降近一年来,从无使性之举,内外称贤,人无间言!
公主将半杯中的血写尽了,搁了笔,合掌对着左首的佛经默祷了一回,才开口道:“相公的话有理,可我正是为着孝道才写的!”捧了佛经道:“父皇总在看这些,小时我也不懂,只听他说诵。今儿见了却拿了两本,父皇说能看下去便是福,得好处。我说抄本经与他祝寿,父皇说那最好的!我听人说抄经要显虔诚,最好是刺血,我便刺了,还真是痛来!”眼中便汩出泪来。韦保衡便过去拿了她的手道:“十指连心,如何不痛的!”公主便就势偎了过去,眼泪也没有断。韦保衡笑道:“以后刺我的!”公主哽咽道:“你又不在的!”
“我刺了再走!”
公主摇了摇头,哽咽得愈发厉害了。韦保衡也不知是为什么,相偎了一会,问道:“昨晚忘了的话可想起来了?”公主又摇了摇头,心中却愈发难过了,她真切感觉到了,她的驸马真的不爱她,她的驸马不爱她却在装着爱她。她的父皇爱她的母妃,她每每想起或者见到她的父皇与她的母妃在一起的场景,便知道她的驸马不爱她,她不知道为什,她想问却又不敢问,她害怕她问了她的驸马连装也不装了!就像年小时节,她写字问她父皇,她为什不能说话,她父皇便暴躁起来,又怒又嚷,大失其态。
韦保衡见她哭不止,便道:“我来抄一章!”公主还想偎着,却给推了开来。韦保衡拿了裁纸刀道:“我这手指割过的,不痛!”便刀尖一挑放出血来,滴了半杯。公主流矢拿住了,含吮在嘴里。韦保衡一脸惶恐,公主心里发酸,眼泪又下来了。韦保衡还以为是为自己着痛流泪,流矢抽出来道:“已是好了!”笑了笑,与她揩了揩眼泪,便取了笔。
“圣人可还有话?天长节是从丰还是从俭?”
“父皇说,他一人在佛堂过便好的。”
韦保衡道:“有唐以来,从无此例!去岁逢着徐州之乱,便从了俭,今年当比常岁更丰才是!”公主道:“父皇还是喜欢热闹的!”韦保衡道:“热闹才是好生涯,殿下的这份礼贵则贵矣,只是不够重,还得另有准备!”公主道:“便这就好了,还是噤声的好,心不虔诚,刺血也感动不了神佛的!”韦保衡流矢不说话了,其实他并不信奉神佛,在功业上他敬仰的是李德裕,在文学上他敬仰的是韩愈,不过毁佛、谤佛他可不敢,最多是敬而远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