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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44下:松漠风来三百载,阴山雨打六千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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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陀人先动,并不上马,众人便都揽辔而行。到了北城门下,城上鼓声擂动,门轧轧放下,李克用翻身上马,一声胡啸,拽队驰出。所有的马便都躁动起来,时溥抚着白练的脖子,一边大声嚷着他的乡党,虽说这两个月来他们都不同程度地熟了马——熟了骑,可是骑战,他们还真是没经历过,经过庞勋一役的也只是受过骑兵的踩,此时心里难免忐忑。左军驰出去了,郭琪在前面大嚷起来:“上马——发!”前面随即扯动。时溥翻身上马,抽刀大嚷道:“上马——发!”缰绳松,白练嘶着便驰了起来,这畜生似乎是老于此道,时溥在鞍子上能感觉到身上四个蹄子所踩的轻快,这让他感觉好了许多,出城后他甚至有了一种错觉,似乎前面领着的不是郭琪,而是梁丕,这不是往突契丹,而是往袭柳子!他回头望,几乎所有的脸都是模糊不清的,所有的语声也都是模糊不清的,心中的景象却愈发的真切,他也喊起杀来,希望这次会有好结果,就像郭琪所说的,契丹他战过不下五次,伤过可没死过!

契丹人鼓角震天动地,营火却明显乱了,很显然,他们没料到城中会出击!而且经了这场雷雨,便是火烧的凤凰一时也难扑腾的!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这厮们竟还扎了枪寨,李克用大吼一声:“破寨!”一阵风起,夜光随暗,便箭矢遮空而扑下。史敬思握槊大嚷:“二主留心!”李克用胡啸作答,挥槊格挡。左右两马突前,齐时拔刀、离鞍,兜身前砍,枪寨破口,一刀雪跃起,轻松入寨,李克用挺槊,望着人众处便突。后面随着,直如洪水猛兽!

朱瑄使的长柄修月斧,铁柄长一丈八尺,刃口宽展,如镶新月,柄头如枪,似缀寒星,挥动则风生于耳,劈斫则电闪于目,击刺则星驰于野。破契丹此等陋寨,简直如同金钗破纸,竹签挑泥。朱瑾舞的是一把三尖两刃长身长柄大陌刀,陌刀又名断马刀,铦利重手,若非骁勇,便是步甲也使它不转,可此刀在朱瑾手中一似灯芯稻草,风也刮得起来,这时破寨遭敌,便只见刃光如蝶,刀锋到处,无不是人头跌滚,有嚎无声!

李克用、朱瑄两军都望着迭剌部的大纛杀,不知何时雨又在下了,到处的篝火都吃浇得昏昏浊浊,但大纛下的火光却依旧扑跳如兽。郭琪、时溥一军是最后破入寨的,他们突的是迭剌部的右侧,时溥一直担心钦德押领的降附部落很快便会拥过来,可是出乎他的意料,钦德的人马一直扎得稳稳地没有动。

郭琪长槊快马望着营火处一直往前一直往前,一似野豕狂牛,直到填堵住了,陷在了虏堆里,再难向前,他才大吼一声,将长槊掷出,紧着,右手腰刀,左手短刀,从马背上跳扑下去。他好步战,好恶战,这便是他的战法。槊一掷便破开一条缝,身一扑便砸开一个洞,滚地便砍,贴人便搠,长刀击膝以上,短刀只认脚背、脚颈。契丹兵着甲者少,着精甲者更少,天光又暗,前面的契丹兵一倒,后面的也不知前面那团黑影是人是鬼,是虎是蛇,很快就杀得如乱草一般,一茬一茬往地下倒。身后的士卒一齐力,前面很快就杀得空了。这时他又上马挺槊,再往前驰突。

胡雄坠了两回马,索性也弃马步战,依着时溥马前马后砍杀,俩人总角之友,一槊一刀,配合十分默契,士卒以二人为骨,抟得紧凑,马步结合,虽则不快,却杀得齐整!

迭剌部的悍勇超出了料算,这厮们确实是乱了,可是他们并没有退,而是如昏鸦乱蝇,不断向着大纛下涌。李克用的马蹄竟生生给绊住了、陷住了,进不得,退不得,转不得,一时便是马头对马头的搏杀,沙陀长则马槊,短则腰刀;契丹长则骨朵,短则链锤。前者轻疾,着处人跌马嘶,后者重缓,着处马跌人喊。李克用此时已非在徐州时,那时他最能的是箭,却难与人搏杀较力,而今身长力长,血气刚强,有使不完的气力,但见猿臂如蟒,长槊如龙,刺则洞喉,劈则断颈,盖则烂首,撩则破胸,无不如意。杀得马前稍空,火把闪动处,便有一队颇齐整的人马缓缓对了过来,当头那虏将裹着铁甲,大马长身,提着链锤,看着身样与薛铁山有七分的相似。

李克用侧头嚷道:“污落,问他可是匀德实的第二子!”张污落一直拽着弓紧随着,他年虽小,骑射却精,以着腔子里的回鹘血脉与他天生的狡黠,在这个昏暗的战场上可谓如鱼得水,马从未吃落下,箭从未空放,支支枚枚,皆射在李克用的急难处。听了李克用的唤,他将马一夹,立在马镫上便要唤,话音才起,便有箭到,也不知是冷箭还是流矢,张污落无备,啊地一声跌下了马。

“救下他!”

李克用急嚷,后面便有人抢了上来。契丹人马愈近,火光愈明,便显出虏将的容貌来,这厮禿着顶,四周却留了一圈密匝的长发,看上去是又憨又凶,铛锒地一阵索链响过后,马住了,虏将用生硬的唐言嚷道:“我岩木敌辇,迭剌沙里,你谁?”李克用挺马嚷道:“我乃大唐天子宗属李克用,何不下马拜降!”岩木敌辇或许唐言真的不行,他听了似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却嚷出一句契丹话来。可谁也听不明白了。

史敬思将马一踢,嚷道:“二主,奴战他一战!”挺枪便突。岩木敌辇踢马便迎,将近时节,猛然一声爆喝,一似雷震于前。史敬思的白鸦竟受了惊,人立起来。马蹄落地未稳,岩木敌辇的链锤已倏然砸至,势大而疾,遮不可遮,避不可避,史敬思马枪点地,跳身离鞍。马首半碎,跄地而倒。虏骑前抢,李克用急放出一箭,挺槊便上。史敬思挥槊横劈,后面随即压上。岩木敌辇当胸中箭却丝毫不缓,直抢李克用,两马未及,斜刺里早抢出一骑,左手持盾,右手持刀,有狼扑虎搏之势。李克用看时,却是贺回鹘,不禁大怒,用胡语大喝道:“回鹘,史元庆何在?”贺回鹘以盾遮锤,嚷道:“安!”李克用道:“退回去,护他周全!”贺回鹘这时已与虏将抢作了一团,哪还退得。同时有虏骑已抢到李克用马前。岩木敌辇远则是双头长链锤,近则链柄三星锤。此时两柄三星在手,虽则声势惊人,一时却也难破了对面的盾。

双方再次掐住,人喊马嘶,马嘶人喊,兵器相击,铿锵之声满耳;热血相溅,腥臭之气塞鼻。史敬思这时已上了马,部人齐力,杀得痛快之际,契丹阵中一阵欢噪,很快便吐出一骑白马来,着铁甲,挺狼牙棒,大概便是“白马沙里”撒剌的了。史敬思唤声“撒剌的”,挺槊对了上去,那虏倒不焦躁,全是守势。

史元庆老于战斗,鼻子光灵得很,见前面久持,右军已吃钦德一军陷住,当机立断,拽着天德军向右侧包抄,只要冲动契丹大纛,迭剌部必溃。眼瞅渐近,前面却起了大队马蹄声,蹄声沉重而齐整,当是甲骑,数在一千上下。退无可退,只得拼死向前了,史元庆挺槊大喊:“虏至,前突!”随着的一队亲骑也喊:“虏至,前突!”众将士齐时踢马,齐声喊杀,马怒如涛,奔腾向前。那边来的匀德实的第三子“紫袖沙里”释鲁述澜,寨中再怎么乱,他兄弟四个押的四队骑是不会乱的!眨眼之间便撞到了一起,这边的全是槊,那边的全是骨朵,马速极快,都是抢攻,铿铿蓬蓬之中,对驰而过。史元庆连刺数人,当胸也挨了数下,咬牙贯到底,马稍带住,胸中气急,便有血喷涌而出,随即便栽下了马。亲将急嚷下马,天德军坠马近半,已失了队列。

朱瑄、朱瑾杀入寨后,并没有选择直扑虏纛,而是向北斜切,直出其后,贯到底后,朱瑾便将马勒住了,使将士击鼙鼓喊杀,马稍歇,酒囊空,兄弟俩才上鞍策马,队为左右,直冲迭剌部大纛。马蹄动地,鼙鼓震天,骑如虎,队如龙,旗如鬣,槊如鳞,杀气弥亘。驰出两三里,那虏纛便动了。很快前面便有一大队骑迎了过来,蹄声沉重,当是甲骑。两军将近,朱瑾一声喝,突出队来,单骑前抢,也非他好勇,所谓先人有夺人之心,一阵之利钝,往往就在起手数击。那边随即也突出来一骑黑马,马壮人壮,骨朵更见长大。朱瑾挺刀大嚷:“我乃宋州朱瑾,当者死!”那契丹将也嚷了一声,却只能听懂“麻鲁”二音,大概这便是匀德实的长子麻鲁。火星一迸,铿的一声,两马对驰而过,麻鲁坠地,朱瑾头也不回,挥陌刀突入虏队,左劈右砍,所向披靡。群骑从之,如鸭入水。几乎同时,朱瑄挥斧突入队后,虏骑瞬间溃散。兄弟俩并不停顿,踏过匀德实的大帐,直扑钦德的大纛。

李克用一夹上去,岩木敌辇便有些疲于应付了,而随着时间的拉长,他当胸的箭伤也愈发难耐,这时,便不由地唤起“撒剌的”来。撒剌的一早就是主张撤退的,甚至从一开始他就与他三哥站在一起反对迁徙,迭剌部自有迭剌部的活法,可是他阿爹还是拜接了巴剌的令箭,他二哥更是吼得山响,契丹要做突厥,要做回鹘,要做漠北的主人,这下倒急了!可是他有什法?既要守契丹的旧俗,便也只有战死于此。心中一愤,手上的骨朵便有了虎声。史敬思不由地转了守势,而此时阵后却大乱起来,很快便听到后面在喊:“虏骑突至!”李克用也听到了,也起了慌,脑后无眼,即时撇了岩木敌辇,打马往后。岩木敌辇倒有起了兴,这时,却听见后面在喊:“大纛已动!”不待号角响起,撒剌的即时便撤了。史敬思也不迫,转马向后。两军一时消了战心,很快就挣了出战来。

李克用见虏骑齐整,来势甚猛,又见敌纛已动,不敢遏其归路,挥队左右撤避。释鲁述澜也无战心,呼着俩个兄弟的名字一掠而过。李克用随即便合卒追蹑,箭无虚发。

钦德所押的降附部落心本就不齐,初见迭剌部大乱便有逃散的,后来听见军使招降,许他们在塞内过冬,众心便欲发摇动,趁着围攻郭琪、时溥便纷纷散走。这时见迭剌部大纛北走,鼙鼓动地而来,便是契丹人也站不住脚了,拥着钦德便走。支谟在城上望见,即时遣出苏祐一千骑。月辉下,这么远远地望过去,便只如风卷残云,浪推飘舟,轻易极了!不觉便长叹了一声。房凝问道:“虏军已败,公何叹也?”支谟张着手甩了甩两只宽大袖子道:“战士军前半死生,书生城上犹好衣!能无愧乎?”房凝抬手谢道:“公有庙算,如凝者真可谓不能无愧于王禄也!”

犒军宴上,受伤最重的是郭琪,最欢快地也是郭琪,嘴一离了酒碗便嚷:“这点创算得什鸟!当年在秦州,高公高骈押着战吐谷浑,我甲吃砍破,这边胁下吃搠了一刀,肚肠翻出,我一手捉刀,一手提肠,犹战不止。高公使人拽了我下来,缝了线,我上马又战!这点创算得什鸟!”

李克用却有些不得意,此一战不仅损了史元庆、张污落,一千沙陀骑也折损了大半。这也不说罢了,草黄草枯,人死何苦!让他不得意的是支谟阻止他劫掠留在塞内的杂胡,说是有成言在先,且契丹虽退,巴剌尚傍着塞云云。这些话他却听不得,草树上落的是果实,战场上落的是军实,沙陀是这规矩,大唐也是这规矩,徐州一役,康承训押的王师也循得是这规矩,没有这规矩,沙陀便也不成沙陀了!另外一桩让他不得意的事便是那个白衣女娘,这小女子竟寄刀于酒楼,没了踪影,丈夫之至乐有二,逢大敌而胜之,拥绝色而戏之!本以为两者皆得,却是如此!

在城中盘桓到十月初侵早,李克用也没有衙辞,便离开了天德,巴剌还会不会入塞谁也不知道,史敬存在烧了史元庆的以及部人的尸体便走了,他即使乐意出力也是无力可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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