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78上:念妻小师生异态,戏妃妾起死回生(1 / 1)
皮日休回到家里时,阿萝已经急得蹲在房外哭了,见了皮日休什么也顾不得,一把拉住道:“小姐肚痛得死了,医待诏还不见影,怎得了!怎得了!”皮日休忙走进房里去,见腾文霞搁在床榻上一声一声的吟着。两个新买的丫头小桂、小桃手足无措你望我、我望你。房主人邹五婶将了一把剪子过来,嚷道:“不急,不急!夫人也是年小,经不得痛,怀胎十月,固多磨折!”走到床头,嘎地一声,剪下腾氏一绺头发,盘扎着往外面走去了。
腾氏强着露出了些笑,皮日休看着纸白的一张脸,又拉了拉手,凉得怕人。劝慰了几句,便走了出来。邹五婶从院角的槐树下走了回来,道:“藏了发,神明会护佑的!你要得母子平安,便请太子庙的老和尚来念几卷经!”皮日休也不应话,在院子里踱着,他想纵有鬼神,自己夫妇也无得罪处,想来总是南人不耐这关中的气候,也好,韦保衡一贬,赵大隐估计长不了,届时不管自己愿不愿意也可以离开这南柯境界了,经此一役,他用世之心也息,韦保衡百世卿族,天子爱婿,犹为阉宦所制,况乃他人乎?
腾氏都不嚷唤了,腾文规才回来,说待诏段璲好些天前便病殁了,一家扶棺回了汴州,他开始也不知道,在门外候得好苦,还好遇着刘宅(刘允章)的小厮。正说着,穆芝穆便领着一个医待诏进来了,诊了脉也说不碍事,转季之时,胎气感动,吃几剂安胎的药便好了。医待诏去了,穆芝隆却拉着他问昨夜禁中之事。皮日休对这人确实改观了,可是禁中之事如何可向外道的。
穆芝隆也不逼,突然叹了一声道:“公不知,自嗣天子前两日下诏求直言,老相公便夜夜焚膏,当是欲有所言,问之则不言,窥之则掩稿,此实使人忧惧!公或者不知,老相公年虽衰,却时露方刚之性,子孙忤其意者,动辄大杖随之。万一无所忌讳,可奈何哉?”又道:“天子狂童,岂是直言之朝!且设若赵相为韦氏所累,相公便有隙予人!公得相见,愿有所规劝!”皮日休点头,此人利禄心太重!直言直言,他却无此心了!
第二日在翰林院里,皮日休又见到了韦保乂,衣装如旧,面目大非,鬓角可见白发。近午时分,刘季述突然喧呼起来,有新学士入院,宣徽使西门匡范引着,此公其貌不扬,言语也不利索,却有雄强之气。见礼之时,才知便是那谏迎佛骨的谏议大夫卢携卢子升!这也着实使人惊奇,此公可有“诅弑君父”之名!回到阁中,沈云翔便跟了进来,用他惯有的轻佻朝肩后一指道:“新内相入阁矣!”皮日休道:“何以言之?安知非公耶?”
沈云翔到对案坐下了,道:“我彩凤也,非鹰鹯也,安能与人驱雀?”皮日休点头,此公虽因阉宦所进,然一腔子都是欢喜游戏之心,争权夺利之事真非他所长,而卢携敢对懿宗言“宪宗迎佛骨而死”可见勇悍了。沈云翔道:“论勇气我不如也,论门第我不如也,论亲党我不如也!”皮日休道:“卢公亲党何人?”沈云翔道:“此阁中前辈,梧州刺史郑畋即其外兄,二人之母皆李文公翱之胞妹!”一笑,又道:“细论来,我与二公皆同门也!”皮日休抬手作贺,也确实如此,其兄沈亚与李翱皆韩文公(韩愈)之弟子。韩文约自认韩文公之族,据说郑畋又与前中尉西门季玄颇有渊源,看来卢携做承旨,郑畋等返朝是无疑的了!
“公既善料,主门下者何人也?”
沈云翔拈须一笑,道:“公试猜!”皮日休道:“近来风传河东节度使崔彦昭、岭南东道节度使郑从谠将返京,得非此二公乎?”沈云翔道:“非也!”皮日休道:“朝野传说,乃枢密亲承旨意,却为韦贺州所阻!”沈云翔道:“公全不晓事体,崔郑入阁,岂能与鹰鹯合手以驱雀哉?”指尖点了点案子,道:“主门下者,萧仆射也!”
“左耶右耶?”
“左也!”
右仆射萧邺可无相业!皮日休欢喜揖手道:“以左仆射(萧仿)为人,必不为过甚之事,如得公言则是国家之幸!”也是自己之幸!沈云翔道:“言若不中,吾终身不再言!”弹个响指,摇身走了出去。可是一连几天皇帝并无旨意,似乎韦保衡贬窜一事并没有发生。
一日休沐,皮日休去拜见了他的座师刘允章,天气入了冬,早晚大寒,老子年过花甲,书房中却没有烧炉,据着文案,布着纸笔,面目虽显精神,一双手却不断搓揉着。也没多的话,便是教他安心王事,勿以外物介怀,最后道:“天子下诏求直言,以更新国家,公巨笔如椽,海内蜚声,又职在近密,当有所贡献,便是老夫亦不知自拙!”手指点了点案子。皮日休知道老子的性气,也不说有用无用的话,点头应了。老子欢喜道:“公但慢斟细酌,老夫企足焚香以待!”很快便出来了。
皮日休在苏州日便有两个宏愿,一日从大夫之后,当上两道诏书,一是废庄列之书,以孟子为学科,有能通其义者,科选请同明经。另外便是请以韩文公(韩愈)配飨太学。到翰林院后知道韩文约以韩愈之族自居,配飨太学的话他便不敢说了,一似谄媚于阉宦。“废庄列崇孟子”他写了表的,可是全无影响,盖庄列与老子同科,庄列可废则老子可废,天子以老子为祖,尊为玄元皇帝,自然不肯理会自己的狂语!自己便也冷了意,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二事非小,乃大经大政也,所谓固本培源!舍此而言国家利病,在他看来多少有些不知其务,不过既有师命,便不得不措手了!
在流窜了乐工李可及并籍没其家财后,朝廷终于在十月初四日命了新相,如了沈云翔之言,左仆射、吏部尚书萧仿出任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几天后,贬贺州刺史韦保衡为崖州澄迈令,兵部侍郎、盐铁转运使、翰林承旨韦保乂被贬为宾州司户,户部侍郎、翰林学士刘承雍被贬为涪州司马。这几道诏书估计都是卢携所草,故韦保乂、刘承雍吃贬后,卢携便被任命为户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迁升之速令人瞠目!几天之后,诏旨再下,韦保衡被赐死,籍没其家!
在皮日休也提吊着心胆的时候,朝廷却发布了大赦天下囚徒的诏命,刘瞻、于琮、郑畋、崔沆、张褐、萧遘等等全部被召回,甚至故相杨收之弟杨严以给事中之职召回。这就是说惩革之事已结,现在是天下更新之时了。
杨严的召回最引人瞩目,杨严得罪是受其兄杨收之牵累,而杨收之死,朝野自来的说法便是得罪于杨玄价兄弟,得罪于路岩,当时作为右拾遗的韦保衡虽上表弹奏过杨收受赂、盗隐官钱,可也不过禀长官之意罢了。杨玄价兄弟已无职权,路岩可是以正二品的侍中镇着西川!(注:侍中,本为门下省长官,不常授)
长安城中很快就有了风言,说路岩在成都醉心声色,游宴江津,妓乐肴馔过于王侯,而无虚日,致使士女观堵,民风变易。军府政事一委于亲吏边咸、郭筹,边郭二人事事先行后申,俨然府主,上下畏之。一回毬场大阅,二人于讲武台上议事,却不使口,笔写相示,看过即焚,一军疑惧,以为有异图!更有些好玩的话,说如今成都猪市,牙子卖猪便说:“此猪端正,路侍中也不如!”
到十一月七日,朝廷便移路岩于江陵(荆南节度使),十二月八日便贬为了新州刺史,边咸、郭筹畏罪逃去,不知所在。以其势也知没得可活了,毕竟是韦因路起——韦路一党,很多事都是两人合手做下的,有些还是以路为主!
天气寒冷,年节又近,长安城的士庶嘴眼却是向着宫里(之前还说几嘴关东、河南的水灾,叹一叹无家无食的流民),毕竟韦路之党还大有人在。可门下相公却有了话:“以‘好赂’为刀,以‘朋党’为网,后相杀前相,后进窜先进,请自我止!”这话是皮日休从他座师口里听来的,大概是从赵隐处听来,为了让赵隐放心,座师说给他是让他放心。皮日休还真是怕的,腾氏有身已八月,在孩儿落草前真是动不得!
老子从表状上抬了头,欢喜道:“八入九破,八苦五去,好!所谓韩干画马,纤毫毕具。圣手诊疾,直入病根!老夫此文可焚矣!”一卷一揉,竟掷在了案侧的铜盆里。皮日休立在对案是劝来不及劝,救也来不及救,那纸便吃火焰吞没了。
“此表年前不合上,明年正月破七奏入最好!”
老子抚着案上的状纸道,见没应声才抬了眼,问道:“公有忧色,何也?”皮日休道:“恩师视此文为神品良方,学生视此文为覆瓿之物!且更甚之,文至于覆瓿,虽则可叹,仍不失于用,有益于人,无害于己!此文非但无用无益,且将害于己!”老子的目光便硬了,沉声问道:“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何不直道汝心中之言!”皮日休拜下道:“恩师,国事至此,非太宗复起则不可疗!学生庸劣,不愿奏此表以速罪!社稷之才,自有英俊!曾子之道,我则居之!”刘允章怔了好一会,开口道:“也难为你,老大无子,是可深忧!老夫子孙满堂,合当不让,罢了,这状老夫来奏,文字亦改,不着汝一相,可好?”手一挥,便抓了笔。
皮日休便出来了,出了宅,才知空中在降雪,蹁跹漫转,说不尽的自在,他的步子却很重,适才那几句话不但断了这天下是个不治的死症,也断了自己是个庸劣的医生,自己何时又自居过庸劣?他辛苦耕田时没有,他求学时没有,他隐居时没有,他考举时没有,他下第时没有,他入幕苏州时没有,入了翰林院做了学士却有了,真是咄咄怪事,是为妻子所累么?还是他贪图安逸,淫于富贵,妻子只是一个恰当的借口!回到宅中时,他已披了一头一肩的雪,腾氏腆着肚子扶门而立,一脸皆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