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94上:远世情心有成算,话神仙狂夫跳脚(1 / 2)
几天后,在东都洛阳的馆驿里,高杰便赶上了高骈的后队,他的婶娘以及十来个年纪尚小的兄弟,还有他叔父的二十来个侍妾,三百多个家人凑捧着,一进馆门就像入了自家宅子一般。高杰寻着他的婶娘拜了,一听张璘随着他叔父前边去了。便待不住,急赶了三天,到了长安灞上才总算望见了高字大旗,西川的旄节在壮奴手中捧得高高的。这活本是梁武功的,不知叔父大人又差使了谁。
高骈刚要下马入馆,正立在旄节下听西川的奏报。高杰、张杰、王殷不敢出声,悄悄地过去立在从人队里。
“…黎州刺史黄景复已退守雅州,节度(牛丛,牛僧孺之次子)因诸镇援兵未至,已收郊外之民入城,戒严闭四门。西川岌岌,节度知相公将至,不胜欣悦,虽交割未毕于府,愿飞驰听命于路。”高骈淡淡一笑,对着牛丛使者一揖道:“牛公长者,既如此,骈不敢拒命!”说着长手一挥唤道:“张璘何在?”张文茂应声趋了出来,高杰见状流矢拜出来道:“叔父大人,侄儿到了。”王殷、张杰见状也跟着拜了出去。
高骈一似早知道他们到了一般,脸上无惊无喜,没有半点波澜,继续说道:“张璘,你与张杰持我的大旗急驱成都,撤戒严之令,甲兵下城,大开四门,内外百姓依常过活,不必惊乱!”张璘、张杰齐声应了。王殷觉得不妥,看了一眼同幕的邝道人(邝音同矿),两人是很相契的。相比于王殷的老成厚重,邝师虔很有些仙人侠客的风骨,但也疏旷得很。
“相公,此事可再思之!”
这是邝师虔的口头禅了,也是他为幕之道。旁的多话也出不了他的口,因此府中都叫他“邝再思。”王殷倒知道这几个字的妙趣,以才学而论,千里公自然在一众幕僚之上;以气性论,千里公抱定主意的任谁也劝不回,未抱定主意的用这六字便足够了。王殷倒不是胆怯,高骈曾说过,王殷是儒客,可与论事;邝师虔是道客,可与论仙;景仙是僧客,可与论空。在郓州这几年,州县无事,高骈是愈发往仙道的路上走了,便也愈发耐不得王殷的絮絮叨叨了。
“吾揣之熟矣!”
高骈轻轻一笑道,这笑里意味很多,又是亲切,又是得意,又是嘲弄。“吾前在交趾,破得蛮兵二十万众。今蛮酋闻老夫至,逃窜且不暇,何敢便犯成都!且吾闻成都无外城,城内井池不足取饮。今春气萌动,日暖一日。牛公收数十万人蕴积城中,死者不得出,停贮生人之间。人畜之粪,狼籍街衢。雨淋则流,日薰则蒸,流转弥漫,将生瘟疫,岂可再思之?”说完又是轻轻一笑,灞上的晚风吹来,牵扯得他紫袍飘摇不已。他近来又在避谷,宽大的紫袍下是一架见棱见角的“鹤骨”,在风中饶有仙姿。
景仙和尚合掌称颂道:“善哉!善哉!生者便,死得安,功德无量矣!”邝师虔点头。王殷虽然觉得未免大意,但不得不承认高骈这番话虑得极是。张璘、张杰领了命去了,高杰也不敢争,禀了事便退到了一边。
高骈伙着景仙和尚、邝师虔、王殷三个,在灞陵上望看了一回,又是望长安,又是对南山,又是顾华岳,又是眺渭水,吟诗作赋,联句倡和,好不快意。直天色暗了,一众人才回了馆驿。高杰已经吩咐随车仆从将热汤烧好了,又空出一间客房做了净室,把随车将着一只兰木浴斛搬上去,薰了麝香,各种必须之物都备齐妥了。高骈进来后看了很是满意,张开手由四个颀长、白净的侍婢解袍带。
“卄一,去外面迎迎你三叔。”
高杰流矢应了出来,他真是累得够呛了。这些事本来该他的那些个从兄从弟来做的,可是这位叔父大人恪守“父道尊严”、“君子之远其子”的古训,儿子虽多,却从来不将在跟前使唤。旁的人他又嫌人不洁净,其他侄辈又不如他得欢心,这就苦了他。
“郎君,三相公到了。”
高杰听了流矢丢了杯子起身,到馆驿门口便看见他三叔高泰跳马下来,他的侄子高澞(音鱼)在旁边恭谨的牵着马。高杰流矢上前拜见了高泰,起来后,高澞便拜了脚下。高澞是高浔之弟,昭义节度使高湜之从弟,十六七岁,年嫩得很。
高杰将两人领到高骈净室门外等着,那四个侍婢也早退出来了。都屏息立在门外不敢出声,高骈有在澡身时做道家功课的习惯,扰了可了不得。也不知等了多久,高骈在里面轻咳了一声,侍婢流矢进去了。好大一会,高骈散着头发,着了一袭崭新的玄色白襟道袍,踩着木屐走了出来,这是他晚间常着的燕服。
“万通来了!”
高骈浅浅地笑了下,并没有显出兄弟相见的热烈来。高泰便也不敢将出十二年前麟游县渭水岸相见的热烈来,规矩拜了。高骈也不扶,颔了颔直接往卧房走。进了房,高骈与高泰两兄弟对席坐下,高杰、高澞左右立侍。
“我避谷,陪你吃三杯酒罢。”
意思是说他不吃饭食,你也不要在他面前吃,莫薰了他。三杯酒就真的是三杯,并非泛泛之辞。高泰连声说好,兄弟俩虽久不相见,声问是时时相通的。高骈先贺了他升为左武卫大将军,便要他说说朝中变动。朝中最大的变动便是韩文约因疾致仕,枢密使田令孜上任右军中尉,杨复恭替了枢密使。
“…不过,杨复恭也是个陪食的枢密,田军容依旧随在皇帝左右,枢密院、政事堂没少跑走。右军营务多是他兄长陈敬瑄在打理,齐克俭、牛勖、罗元杲等几个腹心之人也都在右军中充了将。刘军容(左军中尉刘行深)虽然未退,毕竟衰老,朝中之事并不理会,因此田军容之势真可谓回天转日,莫敢谁何!”
高泰品了一口酒,见他从兄没话,便又继续说道:“卢相之权也愈发重了,兄长明天便走还是谒谒他去?”高骈不喜欢这话,今番移镇虽是得了卢子升之荐,可天子如欲平治西川,永绝蛮患,舍他高千里不用则还有谁哉?
“诏命在身,岂合私见。你将了卄一入城,代我致意。”一离开朝事,高骈的谈兴便大减了,起身给卢携修了一封书子,又将出两份礼单,都吩咐了。末了他才与高澞说话:“你兄长年前有书子,要你随侍老夫左右,你自己可愿意?”高澞拜在地上道:“叔祖肯见怜,孙儿求之不得!”高骈道:“安南道远,昭义实近,文贵武贱,何不往依你从兄?”高澞道:“孙儿质资愚下,非叔祖教训不能成人!”这话大是入耳,高骈点头,让他留下了,将人全挥了出去。
所谓天若有情天亦老,情欲二字不惟损年寿亦损仙缘。高骈在心中叹了一句,澡手后,亲自拈了一支香爇了,盘腿上了榻。
第二天天才亮,高杰、高澞便过来伺候梳洗,顺带交代了一下昨晚拜谒卢携的事。高骈展了书子自看,卢携在书中有如素昔,并无刻意做作出一番宰相气来:
“携与千里不异同衡之马,以位则虽有服骖内外之别,然受策致远则一也。千里发力则子升受益,子升疲怠则千里受累。此本不待言而言之者,是望兄长常以此意督责于弟也。”
高骈看了大为高兴,又向两人问了些备细。用了三勺参花蜜,便出驿上路。才到马前,便有一道诏旨呼了过来,却是予高杰的,用他作岩州刺史。(注:岩州属昭义军治下)很显然这是卢携的青眼了,高骈只说了句:“好好为作”便上了马。没走多远,便又有马驰了过来。先是他义兄泾原节度使周宝之子周玙代父来拜,再便是左金吾卫将军曹翔与左武卫上将军宋威,都是当年在陇西的相况,虽然交情泛泛,一时见了还真是欢喜。曹翔、宋威知道他事急,也没有准备帐具,只是使仆人带了坛好酒,三人便立饮三碗而别。
六天后,高骈在山南西道节度使吴行鲁的衙院里收到了张璘二人的飞报,报中说“南诏闻相公旗至成都,即时罢攻雅州,遣使请和,引兵而去”,又说西川镇兵、突将、州兵,外加忠武军、昭义军、义成军以及从灵武过来的徐州军已有六万之数。高骈拈须略一筹算,当即上书一封,内中说“南蛮小丑,易以枝梧。今西川新旧之兵已多,所发长武(在邠州)、鄜坊、河东兵,空有劳费,一并乞请勒还”,他没有跟任何人平章,今春避谷以来他身心安祥,清气充盈,心中一片澄明,人情之真伪、局势之变动,烛之如镜,不可能出现差误的。
第二日辞过了吴行鲁,到梓州,又受了东川节度使颜庆复的款待。与高骈相同,三人的节旄都是在南诏身上赚得的。东川与西川休戚相关,颜庆复表现得格外的热情,宴会上说道了不少西川、南诏的情实。三四天后,自新都过毗桥,日中时分便到了离成都十里远近的星宿山下。
高骈也不急着进城,在沱江驿驻了马,一面安排人烧汤,一面与王殷几个交代事。明日辰时大吉,他将于此时入城,百姓相迎者不得雇百戏;成都所有将校,包括援军在内,午后都得到衙;大渡河防河都知兵马使、黎州刺史黄景复明日日落前必须到衙,有话问他。诸事吩咐完毕,静坐了好一会,高澞才过来禀说汤烧好了。
高骈微蹙了蹙眉头起了身,此子在人事上可谓大拙。当然这个人事指的是如何承意先志的服侍他这个叔祖。高澞在净室手忙脚乱的忙了一气,出来时头额背颊都发出汗来。他爷去世得早,这些事他娘也劳他不得,家里都是人围着他转,身子又吃得肥了,不要人说,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蠢笨的。
高骈洗沐出来,依旧换了崭新的玄色白襟道服,才在房间榻上刚盘坐好,便听到下面嚷进来了一伙人,是许州一带的口音,他也不管,继续调息,想要将心神凝住,没想外面嚷闹得更厉害,满口的道士仙人、麻姑鲍姑、巫山神女、九天玄女的。高骈听不得这些话,一听一腔子魂都从耳朵里跳脱了出去,如何还安静的下来。便唤了高澞去问看,闹声很快就止了。高澞回来禀说,是忠武军士,适才游青城山至驿,并不知相公在此。
青城乃道家第五洞天,号为“宝仙九室之天”,莫非这厮们撞着了什珍奇怪异,这么一作想,高骈便耐不得,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