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2 / 2)
余夫人其实说得很对,他年轻时也曾这样想过。那时候清政府风雨飘摇,各国列强争相豪夺瓜分中国的领地,各地军阀终年混战。他也曾是意气风发少年郎,也想一壶酒一仗剑远赴天涯,加入革命队伍,用自己的双手去打一片天下。可是最终被所谓的责任给束缚住,他的老父亲苦苦哀求他,他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不敢让他冒这个险。要他留在家里安心娶妻生子,继承家产,管着那一片田地,管着那些长工和佃户一家老小。所以他只能不断地从外出归来的同乡人口中得知了外面的世界,曾经他有多羡慕他们没有所谓的责任,去到自己任何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曾以为他会为此郁郁而终,但是在一个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办了一个小作坊,经过这么多年壮大成了一个纱厂,那些佃户和长工以及他们的后代都成了工厂的工人。有了这个纱厂,他终于有些成就感了,但是始终遗憾年轻时候没有去闯荡,没有在无事一身轻的时候自己去感知下世界的参差。如果能够重来一次,他肯定听从自己的内心。
“唉,”显然余老爷被说动了,“既然如此,你按照你的想法办吧。不过你要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如果外面过得不好,家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爹为你兜着底。”
“谢谢爹,谢谢娘。”余熙握着余老爷的手,又握握余夫人的手,激动得快跳起来了,不远处的琼美也在为他高兴,又继续开心地扫地去了。
“熙儿,你有什么打算?什么时候走?”余夫人慈爱地问余熙。“我听同学说,上海繁华,有十里洋场,我打算先去那里看看,瞧瞧。要走么当然是尽快,我尽快去安排。我现在就去安排,今天跟同学老师打个招呼,跟他们告个别,然后再计划一下究竟怎么过去。”余熙兴奋地边跑边挥手,“爹,娘,我走了。”
余老爷和余夫人相偎依看着余熙渐行渐远,直到看他消失不见。
余老爷喃喃地感叹着:“老了,老了。他们都长大了,有着自己的打算。”余夫人回过头掩面笑道:“老爷,你应该高兴啊。他们都不需要我们的保护了,都想要挣脱我们的保护了。我们早晚都是要放手的,不是吗?”
余老爷捋着胡子,微微含颐。
此时身后的琼美也一边扫地,一边在琢磨着什么。
入夜以后,琼美一个人在房间里耐心细致地纳鞋底,同时回忆着她在这里生活的一切。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熟悉,马家村于她毫无意义,对她而言,这里才是她安然成长之地,她的庇护所,她的人生在这里得到了重生,她的所有喜怒哀乐都跟这里息息相关。
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想到来得有点突然。如今到了即将要分别的时刻,她有些不舍,但是不得不分开。她把周遭所有的东西都摸了一遍,想要把他们都重重印在脑海里。她独自一个人在昏黄的灯下,一针又一线,想把不舍缝补进这鞋子里去,投射到地上的影子里,牢牢地钉在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嘎吱”琪美轻轻地推门而入,面带桃红,好像刚刚同余杰私会回来,盈盈笑意止不住。她看见琼美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缝补着衣物,便蹦过去取笑道:“哟,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我的好姐姐居然这个时候还在纳鞋底,说说,这是给哪个心上人的呀?”
琼美也不答话,只是停下手做的针线,拿出鞋底在她面前比划,说:“来,踩踩看,结不结实?”
琪美试了试,还挺好,而且鞋底的大小好像跟她的脚差不多大,好奇地说:“姐,你这鞋是打算给我的?”琼美笑笑说:“喜欢吗?”琪美眨眨眼,点点头,“嗯。”
琼美把鞋底拿到灯下仔细端详,自顾自地说:“喜欢我就送给你好了。你以后天冷就可以穿了,到时候就不冻脚了。”
琪美没有觉察异样,“谢谢姐。你真是我的好姐姐。”说完她撒娇似的抱了一下琼美。
琼美看着娇憨的妹妹报以微笑,“快去睡吧,我再做一会儿。”
琪美刚躺下要睡,琼美看着她白皙的侧脸,忍不住又放下活计抽出手拍拍她,像小时候那样哄她睡觉。琪美觉得不太对劲,“姐,你今天怎么了?”
琼美像是受惊似的缩了手,不自在地说:“没,没什么,你好好睡觉。我只是好久没有哄你睡觉了,一时忍不住。”琪美搂住她撒娇地说:“我看你是劳累过度,昏头了。你赶紧睡吧。”
琼美摆摆手说:“你睡吧。”呆了一晌儿,又说:“琪美,你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了,不能让别人操心你了。老是这样像孩子似的可不行,至少别让人家三少爷担心你。知道吗?”琪美打了一个哈欠,闭着眼睛说:“知道了,知道了。”
很快琪美进入了梦乡,琼美打着哈欠,弯着腰怀着心事继续一心一意地做鞋子。
夜,安静极了,只有促织在不知疲倦地叫唤,细碎飘渺的声音像极了洒落在天上的星辰那样好似在身边却又不可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