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 2)
白玫瑰死了。
周家大人最终商定将遗体火化,火化后的骨灰送回白家,在白家举行葬礼。
周宝文小手扒着白家的门桓,目光穿过低声议论的大人,疑惑地望向灵堂中央摆的那副黑白相片:鹤眼长眉,鼻梁秀挺,菱唇弯弯带了几分疏离。
“姐姐?”她再次像小猫儿一样,细细地去喊那张相片,“我是宝文呀……”
唱挽歌的老人吊尖了嗓子正唱“白发人送黑发人啰”,盖住了宝文的发问——那真的是姐姐吗?
白家说:玫瑰跟白爸爸一样,因病逝世。
周家则对外声称:白玫瑰回了白家。对知情者,则改口说玫瑰是因病自杀,还屡次把证据拿到人前展示,生怕别人不信。
所谓证据,不过是纸单薄的确诊书,夹在书页里,藏在书架最深处,却还是被宝文给翻了出来。
妈妈拿走了纸,宝文却记住了黑体加粗的字形——双向情感障碍,至于那本《活着》,则被宝文偷偷藏在枕头底下,想姐姐的时候,就哗啦啦翻书。
直到初中,宝文才彻底弄懂“双向情感障碍”的真正含义,那是一种很严重的精神病,可家里没人知道……
而彼时的宝文,只想知道眼前的真假。
“小孩儿。”
来人用很重的力道踢她的脚后跟,宝文踉跄着向前扑,被人提起衣领子,向后拧,她的脸正对那人的腰,瞄见他黑鞋黑裤黑衬衫,腰侧寒星点点,别了把匕首。
宝文仰起头看他,喊:“城城~”
语气像极了玫瑰。
他是姐姐的朋友,姐姐一贯这么叫他,宝文更是扑上前,去抱“城城”的腰。
“滚!”
伏城冷眼将周宝文推开,警告她:“不要叫老子城城,恶心。”
“那叫你哥哥?”
“周宝文!你再乱叫一句,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打!”
宝文依稀记得,“城城”混的是黑道,知道他厉害,但尚不明白有多厉害,于是踮起脚尖,脆生生地反问:“打谁?哥哥你要打谁?打宝文吗?老师说不可以打人!公主——”
伏城扫下来一记眼刀,恶狠狠的,周宝文乖乖闭嘴。
“你堂哥呢?我找你堂哥,那个人渣——”
“人渣”两个字,几乎被咬断字骨头。
宝文听不懂,以为学到了新词,还问:“哪个人渣?宝文有很多人渣。”
伏城气得想笑,紧咬着后槽牙回她:“姓周的,画画最出名的——那个人渣!”
“那哩!”
宝文下意识地指向人群中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今天穿得很漂亮,胸前别一朵新鲜的栀子花,正在和人讲话。他是周家的天之骄子,少负盛名。宝文只知道他画画拿过很多奖,妈妈说,他和姐姐本来是要结婚的。
伏城像一支离弦的箭,擦着宝文的耳朵刮起凌厉的风,宝文回头只来得及看见血……
而她的身后,紧紧攥着那把刀。
转眼宝文过了十九,这十年来,除开伏城坐牢的那两年,宝文在哪儿,伏城的工作就找到哪儿,所以那天发生的“血案”,宝文隔三岔五就会想起:堂哥在姐姐灵前差点被打死,而伏城由于特别关照了天才的那双“手”,没能取得周家人的谅解,被判处两年监禁。
伏城刚出狱就找到正在上五年级的宝文,他将宝文拎上半人高的花坛,依旧凶神恶煞的恐吓宝文。
“说!老子的刀,是不是你偷的?”
“那不是偷,”宝文鞋跟磕着墙壁,哒哒哒,振振有词:“老师说见到小刀要收好,我是在帮哥哥——”
“呵!”
伏城语气嘲弄地打断宝文,阴晦的表情里掺杂进苦笑,“我求你帮我了?要不是你偷走那把刀,我当场就能宰了他,就不会只断他两只手,周宝文……你不愧是姓周。”
“不是的!”宝文挺直小腰板,力图为自己辩解:“是姐姐让我拿的。”
“谁?”
伏城神情一震,不敢相信。但那天宝文确确实实朝姐姐的相片看了一眼,只一眼,她好像听见姐姐说:宝文,拿走那把刀。
她现在知道,那是姐姐的葬礼,可……
“哥哥。”宝文昂起头,直视伏城的眼睛,轻轻问:“你相信有鬼吗?”
伏城有瞬间的凝固,他手撑在花坛的边缘,不自觉地趋近宝文,样子很凶,又像丢了魂。他想看清宝文干净的眸子里有没有在撒谎?但最终伏城塌下肩膀,哽声说:“我不知道……我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你别骗我,周宝文。敢骗我,就揍你——”
“不会的!哥哥是好人。”
宝文想当然地认为:姐姐讨厌的人都是坏人,姐姐喜欢的人才是好人,所以城城是好人,堂哥是坏人。
“哥哥~”宝文溜到地上站好,小手去牵伏城的大掌,轻轻摇,跟他撒娇:“我饿了。”
圆溜溜的眼睛闪着灵动的光,脑后还翘着两根小辫,像亟待投喂的小鹿。
伏城心一软,想起什么说:“走,带你去吃小面,加两个煎蛋。”
一吃,就吃了八年。
宝文惊蛰后的生日,满十九岁。
那天的云霞在山那边卷起曼妙的珠光粉,渲染出晕陶陶式醉人的黄昏。
宝文在穿衣镜前比着一件雪纺吊带裙,飘逸的大裙摆上散缀着艳红的宝珠山茶,是爸爸妈妈送给她的19岁生日礼物。
她又从衣柜里取出绿沉沉的腰带,系出不堪盈握的腰身,从鞋盒里拎出玛丽珍皮鞋,踩着低跟,来到镜子面前,少女的身姿愈显亭亭玉立。
“嗯……”
宝文抬手将黑色卷发拢到耳后,别上一枚珍珠发卡,又对着镜子扫完精致的淡妆,最后小心机地在眼尾点上一粒泪痣,霎时娇软动人,我见犹怜。
“哇哦~”室友刚从阳台晾完衣服进来,看见宝文这身打扮,握着宝文的胳膊将她连转了好几圈,惊叹道:“宝儿~你乖咩了!美得要死!打扮的这么乖是要出去约会吗?”
“我去找哥哥过生日。”宝文表现出某种大方的羞怯,继而说:“今天可能会晚点回来。”
“没问题!晚点我去校门口接你。”
“不用不用!哥哥会送我的。曼曼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帮你带。”
“我想吃泡芙,还有沈记小麻花,一样的买半斤吧,谢谢宝儿~”
“好!”
宝文牵起裙摆,快步穿过樱花大道,走出校门,停在散打馆门前,却见半扇卷闸门低垂着,只余她弯腰通过。
“哥哥?哥哥你在吗?”
伏城宿醉被吵醒,脑子又懵又痛,他眯起眼睛在黑暗里本能地寻找光明,馆里四下黢黑,唯有正门处铺开几寸夕阳的余晖。
少女拎着柴棍站在夕阳里,鹤眼的一粒泪痣被愤怒染成深红,她挡在他身前,寸步不让,“不许你们欺负城城!”
“学委?”三十来岁的伏城瞬间泪目,对着那抹影子喃喃问:“你怎么来了?”
“我来晚了吗?”宝文只听清了后半句,她让伏城闭好眼睛,手摸到墙上的开关,摁下去,白炽灯管亮起一排。
“哥哥今天不营业吗?”
伏城在刺痛中看清了宝文的脸,玫瑰的轮廓开始一点点淡去,她们其实一点都不像:宝文的眼睛永远纯然无辜,而玫瑰的鹤眼不笑时很冷,笑时灿若朝霞。
伏城抬手盖住眼皮,不动声色地用指腹搓干了眼角的那点湿润,不再去想。
宝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沙发边,捎来一股花香。
玫瑰曾寄给过伏城这样一张明信片——今天我买了一件青裙子,我把香水喷在裙摆上,行走间青裙子会晃成细碎的、染有花香的波浪,很衬鼓浪屿的潮汐。
他这辈子没认真闻过什么花,但却记住了明信片和一本图册里的樱花。
“宝文。”伏城以极其怀念的语气问她:“什么时候了?你们学校的樱花,是不是又开了?”
宝文一阵心悸,伏城很少叫她宝文,叫“小孩儿”是轻蔑,叫“周宝文”是保持距离。那些因“宝文”二字而产生的亲密的错觉,迫使宝文不受控制地弯下腰,用指尖去戳他下巴上冒出来的青渣,才刚碰上就被伏城用手格开。
“樱花早就开了……”
宝文并没有气馁,而是极其自然地转换成撒娇的语气:“哥哥你怎么又喝酒呀?下次喊我一起好不好?我还从来没有喝醉过。”
“小孩儿不兴喝酒。”
“我不小了,我都19了,今天是我满19岁的日子。”
伏城闻言微愣,他挣扎着从沙发里坐起来,宝文拎起裙摆,在他面前优雅地转满两个圆圈,如愿从伏城眼里捕捉到一闪的惊艳。
“漂亮吗?我的生日礼物。”
“漂亮……”
伏城仿佛才察觉到时间的飞速流逝,从前跟在他后边要糖葫芦吃的周宝文,现在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年轻,而且漂亮。
“周宝文,”伏城既欣慰又感慨:“你真的平安长大了。”
“那当然!”宝文眨眨眼睛,不无得意地说:“所以我也可以喝酒了,我都满19岁了。”
“19也不行,当年我们……”伏城突然顿住,那件一直刻在他心里,很重要的事,他刚刚差点给忘了,“周宝文,你今天满19?”
“是呀。”
“我这里有件礼物,要拿给你。”
“嗯?哥哥还准备了礼物?我以为又是鸡蛋面,”少女开心翘起的尾音藏也藏不住,一如她眼睛里那明晃晃的笑意,“其实我不喜欢吃加煎蛋的面,可是我怕你打我,今天我19了,我要义正言辞地告诉你,我以后都不要吃加煎蛋的小面了!”
“习惯了。”伏城起身去拿礼物之前,淡淡地丢下一句:“以前玫瑰在外面过生日,每年都只吃鸡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