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1 / 2)
裴春香在一场小雨中发呆。
她抬起头,看见媚香楼长长的屋檐垂下一片水幕,茫茫然就像艺伎房门前放下的珠帘,空气中四溅纷飞的水花落在了她的脸上,冰冷彻骨。
金陵的春日总是这样,雨不停的下,彻夜彻夜地轻轻敲击人们的耳膜,整片长江平原都笼罩在一片雾蒙蒙的云烟里,白天见不到温和的日出,晚上见不到明亮的乌云,她有些讨厌这样的雨天,尽管最初沿着河流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她还有些喜欢这样温柔的雨,安眠地枕着雨鸣和细雷入睡,可是她已经有点倦了。
夜色深沉,金陵城家家门户都紧闭着,唯有媚香楼的阁楼烟火璀璨,整条秦淮河畔都在冰凉的大雨中妩媚生歌,即便在城市里最远的角落,你也能透过如丝般的雨幕听见远远传来的,艳丽女子们的娇笑和打闹,媚的人骨头都软了下去。
裴春香站在屋檐下,后背紧紧贴着媚香楼的墙壁,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
她想要一个噼里啪啦的小火炉烤干她湿掉的衣服,如果可以,她还想要一碗家乡的胡辣汤和烤油馒头,浓汤里面混着豆腐皮和软烂的木耳。她饿了,在媚香楼里打杂总是没有时间吃饭和休息,不停在贵公子和歌妓旁穿梭,就像一群光鲜亮丽的白天鹅里混进了一只脏兮兮的丑小鸭。
她还怕那些落到她背后的目光,那些沉重的,带着蔑视和打量的视线。
裴春香想自己该离开这里了,离开这个富丽堂皇挥金如土的媚香楼。这里没有人喜欢她,毕竟她不会任何讨好男人的技巧,也不会像个天真的小女孩一样对男人们笑,连老鸨觉得她是个瘦巴巴的纸片丫头,空有一张还不错的脸蛋和柳条似的细细眉眼。
媚香楼是金陵最大的青楼,即便是这样的雨中长夜,楼内也仍然处处挂着大红的绸缎,粉色的帘幕后欢声笑语,脂粉和鲜花的香气流溢到空气的每个角落,红烛高烧,照出一片春色暖人。
可逃到媚香楼门口屋檐的裴春香脸色苍白,今夜她又是一头在人群里钻进钻出的丑小鸭,没有什么时间让她抽空吃一口食物充饥,就只好饿着肚子卷袖劳作,细若稻禾的纤细手臂卖力的拖动拖把,却没有人低下头看一眼她的努力和满头汗水。
雨还在下,沙沙的下。
整座金陵都笼罩在一片茫茫的雨雾中,秦淮河的小船在那些雾中来去自如,她看不清那些船夫的脸,也看不清她的人生和命运。
其实她本来偷偷拿了一份客人不要的鲜花饼在怀里的,可是她出门的时候走的太急,那酥脆香甜的鲜花饼在怀里挤成了无数的碎片,等她来到门口的屋檐下放开胸口时,呆呆的站了很久很久。
在偌大的帝都金陵,又一个普普通通的春日雨夜,又一个年纪幼小的女孩仰头望天,雨丝混着泪水打在青石铺成的走道上,清脆如刀鸣。
大夔王朝消亡后的八十年乱世,曾经兵荒马乱的混乱时代被那位帝王的手所迅速结束,玄武大帝陈天明携手青州的蛮族开创了新的时代,虎豹骑的铁蹄踏平上三州的土地,天骠军团的大旗则攻克了下五州的国门,二十七岁的玄武大帝开启登基大典,黄袍加身。
金陵成为了大鷰王朝的皇都,源源不断的黄金和朱木都随着秦淮河流入城内,奉天殿中端坐的帝君面如蒙尘,冷漠而强硬的注视着属于他的江山,只听令于大鷰皇帝的二十万天骠军团整装待戈,谁也不敢冒犯他的威严。
这便是故事的背景了,温软芳香的秦淮背后,却是无数诸侯国将士的尸横遍野,血泪哭泣,裴春香的父母便是在那段浩瀚野蛮的战争中失去的性命,吴国被攻克的那日,钱塘郡火光冲天,熊熊燃烧的烈火简直要把整座西湖都烧干,她在青州神骏如恶鬼般的马嘶中跪地哭泣,看着父母人头落地。
七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太记得那时的恨,只是忙碌的为了活下去三个字而奔走。
她想离开媚香楼,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在初到金陵的时候,她一个人找了很多家店铺谋生,却只是无功而返,只到被一个好心的歌姬姐姐收留在媚香楼杂物间里,好说歹说的央求着老鸨许久才终于让她有了工作,那时她已经挨了很多天的饿。
她能去哪里?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似乎对父母早逝的小孩子并不友好,她才十三岁,没有好的身板也没有好的头脑,就是像头呆头鹅似的笨拙,也学不会在人前低头哈腰。
河畔上来来去去的小舟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大概在无声的抽噎着,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居然在哭,只是胸口麻木的跳动着,什么感觉都没有,金陵的春雨温柔而残酷,洗去了一个孩子的悲伤和惘然。
这样的小雨日子里,客人们都会缩在船棚下面避雨,坚决的不会把为了见歌伎小姐而披上的名贵衣物掺上半点雨水,谨慎的好像一头避雨的狗熊。
可居然有一个人从容地站在船头淋雨,举着酒壶在手中痛饮。
他像是一个凌厉刀客,又或者是衙门的捕快,因为他穿着一身灰色的斗笠和蓑衣,整身都已经湿透了,修长的古刀挂在腰侧,剑鞘纹着天花乱坠的星河纹路,漆黑而古朴。他右手高举酒壶对着天空哗哗的猛灌,举手投足间都有股凛然的傲气,对于裴春香来说直白点的话就是“强大”。
什么都不怕,什么也不在乎,她只见过官府里的大人物来媚香楼会有这样披靡天下般的傲气。
可他在对谁不在乎呢?大人物们来媚香楼是想表达对于莺莺燕燕的不屑和鄙夷,那么那个人在秦淮河上的傲气,又是谁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