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西天僧(1 / 1)
壬午月己亥日(六月初一
早晨,小金子在门外恭候多时未见太子走出房间,亦未听见太子有何动静,这与往日大不一样,心中不免隐隐担心。他在门外轻声通报,太子并没有回应。小金子贴到门前仔细再听,里面毫无声息。难道是太子出了意外?他不敢再耽搁,推门闯进了太子寝室。
房间内整洁如初,丝毫不乱,小金子心里略感踏实。走到床前,床帏低垂。小金子不敢骤然上前,轻声呼唤太子。太子依旧没有回应,小金子探身倾听,似乎床帏内传出了微弱的呻吟声。他急步上前,拉开床帐,往里探看。只见太子卧在床上,面颊潮红,呼吸急促,轻声呻吟。小金子大吃一惊,伸手摸其额头,甚是滚烫。这是生病还是中毒?小金子轻轻摇晃太子肩头,太子昏昏沉沉,没有睁眼,只是微弱地说“渴,水,水。”小金子赶紧取来一杯水,扶起太子,慢慢送服。太子喝水后,躺下依旧沉睡。
小金子不敢声张,悄悄退出房间,掩上房门。他喊来值守的幼军,令其加强警戒,任何人不准进入太子房内。安排完毕后,他来到胡安房间,将情况如实讲述。胡安是指挥使的身份,是太子以外官职最高的官员,所以小金子要向胡安汇报。胡安同小金子商议,此时要严格保密,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对外就说太子有要事要办,不见任何人,饮食照旧,两人私下找名医救治。小金子主内,负责照顾太子,防止有人进入太子房间。胡安主外,寻找名医。二人商议已毕,各行其是。
胡安叫来驿丞,向其询问河间县名医。驿丞介绍,河间县小人少,说不上名医良医。稍有名气的有两位,一位是东关的何介宾大夫、另一位是西关的杜有执大夫,其中杜大夫脾气古怪,背地里人称怪医杜三。胡安本想让驿丞去请医生,又担心误事不牢靠,自己起身和他一起去请。
他们先到东关,有一间平房,门前匾额上书“何氏医馆”。驿丞进馆,有一童仆上前迎客。驿丞道明来意,欲请何大夫出诊。童仆告知何大夫今早已被请去,估计半日内不能返回。胡安二人甚为失望,快马赶奔西关。
来到杜氏医馆门前,有人从屋内拿药方走出,胡安判定杜医生应在医馆内。他二人急步走进医馆,果然看见一个尖脸短须、精瘦无肉的大夫正在给人号脉,想必就是杜有执。待前面病人看完,驿丞上前见礼。杜有执认识驿丞,起身寒暄客套几句。驿丞直奔主题,邀请杜医生到驿站出诊。杜有执摇摇头,“大人,您是知道我的规矩,从不出诊。不论病人是贵是贱、是富是贫,规矩从没破过。如要看病,可请客人前来就诊。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小人。”原来杜有执年轻时有一次出诊,被人家诬陷调戏妇女,被讹去了大笔银子。从此以后,杜有执吸取教训,坚决不再出诊。驿丞好话说尽,他只是摇头不去。
胡安平日里官做得大,大家都是巴结他,哪里见过如此低三下四求人的。他忍无可忍,上前插话:“你这大夫,好生无礼。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医者仁心,乃为本分。你不顾病人死活、驿丞苦苦恳求,是何道理?”杜有执冷眼看了看胡安,“规矩不能破,不然就请你们另请高明。”胡安气急不过,伸手抓住杜有执的衣领,往外就拖,嘴里说道:“好大胆的庸医,今天你不去也不成。”杜有执哪里有他力气大,没用两下就被拉到街面上。胡安要把他拖到马背上,杜有执双手死死拉住马镫,死活不肯上去。两人就在街上争执拉扯起来,医馆的伙计赶紧过来帮忙,场面更加混乱,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正在吵闹不可开交之时,走来一个马队,上面端坐着六七个喇嘛。为首的是一位老僧,年逾古稀,须眉皆白,面色和蔼却不失庄重,身体瘦小却精神矍铄。身旁身后有四位大喇嘛,一人白面微胖,一人白面瘦高,一人黑面虬髯,一人黑面无须。此外还有两名小沙弥在后面跟着走。他们都黑条浅红袈裟,显然是从西方来到密宗僧人。
洪武十五年五月,明太祖朱元璋饬令将天下寺院及僧人界划为禅、讲、教三类“佛寺之设,历代分为三等,曰禅、曰讲、曰教。其禅不立文字,必见性者方是本宗;讲者务明诸经旨义;教者演佛利济之法,消一切现造之业,涤死者宿作之愆,以训世人。”所谓禅者,是指禅宗一类。禅宗是汉传佛教宗派之一,始于菩提达摩,盛于六祖惠能,中晚唐之后成为汉传佛教的主流,也是汉传佛教最主要的象征之一,与天台、华严两宗成为中国本土发展起来的佛教流派;讲者是指注重研修讲说佛教义理的天台、华严诸类;教者则指诵念真言密咒,演行瑜伽显密法事仪式者。因而僧人亦相应地被划归为禅僧、讲僧、教僧三类。朱元璋同时定天下僧道服色:“禅僧,茶褐常服,青条玉色袈裟;讲僧,玉色常服,深红条浅红袈裟;教僧,皂常服,黑条浅红袈裟。”
他们来到人群之后,因在马上把里面情景看的清清楚楚。老僧见前方道路上斗殴围观,不禁眉头一皱,回头向白面微胖和尚示意,令其上前解劝。白面微胖喇嘛身形一晃,就从马上飞身而起,从围观的众人头顶掠过,径直落在胡安与杜有执身旁。喇嘛双手合十,柔声道:“阿弥陀佛,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两位施主还是放手吧。”胡安见大喇嘛显露了一手轻功,又见法相庄严,本欲立刻放手,但是又念太子人事不省,心里难免焦急,到底还是拉着杜有执不放。喇嘛又念了一遍法号,见无人听劝,说了一句“施主,贫僧得罪了”,走上前去,一手拉住胡安左臂,一手拉住杜有执右臂,轻轻往两边拉。胡安武将出身,善射硬弓,身高力大,没想到喇嘛手臂搭在自己身上,感觉有一股大力从左臂传来,竟然难以抗拒,身不由己身体后退。杜有执亦是如此,没见喇嘛发力,两人就已分开。
喇嘛合掌致歉,“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小僧失礼之处,请两位施主原谅。佛曰放下。一念放,则快乐生;一念恨,则烦恼生。心宽一分云消雾散,让人一步晴空万里。两位施主手已放下,心更要放下。”驿丞见状知喇嘛乃方外高人,不敢怠慢,迎上前合双掌,将给张参议求医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告之。喇嘛道:“万物自有定数,故遇事不可强求而行。人生诸事不可强求,只要尽力而为,随缘念佛自吉祥!施主,如果杜施主执意不愿出诊,岂能勉强?贫僧有一办法可解两难。”驿丞、胡安和杜有执三人听后,实为意外之喜,纷纷询问大师有何良策。喇嘛道:“我佛慈悲,点夜灯以照人行,造河船以济人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贫僧家师熟悉医理,救人无数,或许能救治你家公子之病。”胡安见喇嘛武艺高强、慈眉善目,已有几分相信,但兹事体大不敢马虎,又问大师发号。喇嘛报出法号:“贫僧慧辨,家师乃智光大师。”胡安没有听说过慧辨喇嘛,但是智光大师的法号是人尽皆知,乃是受知于太祖、成祖、仁宗三帝的得到高僧。胡安知道有幸遇到大师,心想太子是真命天子,福大命大造化大,这是佛祖派高僧前来相助,不由得向慧辨喇嘛合掌行礼,再向智光大师合掌三行礼。智光喇嘛在马上单掌回礼。胡安和驿丞前面引路,请智光大师到驿站,杜有执因慧辨喇嘛出面解围亦心怀感激。
到驿站后,胡安请智光大师到太子房间,智光带慧辨一人随同,驿丞被胡安婉言留在外面。小金子正在房内着急,太子仍旧昏迷不醒,只是又喝过两次水。智光大师来到床前,小金子搬来一把太师椅,请大师坐下。智光喇嘛将手搭在太子左手腕处号脉,大家紧张地盯着他的脸色。良久,智光合掌抽回手掌,转身对胡安说:“贵公子无大碍,是近日来悲伤过度、劳费心神、劳损疲劳,所致内伤七情、脏腑紊乱、气血不畅。”胡安、小金子听后心头一宽,仿佛卸下千斤巨石,顿感轻松。想太子十余日来皇父驾崩、皇位空悬、叔父争位、千里奔波、屡遭暗算,可谓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哪里是常人所能承受的?反面又想,智光大师果然非比寻常,只凭号脉就能诊断如此准确,真是得道高僧,此乃太子之福、天下之幸!
智光喇嘛缓缓又道:“贵公子年轻体壮,待贫僧开一药方,按时服下,三五日后便可痊愈。三五日内需要静卧,不宜劳累奔波。”胡安心知当前情势紧急,太子宜尽早到京才保安全,在外多一日便多一日危险,时日越久越是危险。胡安请求大师:“大师仁心妙手,在下佩服至极、感激不尽。只是我家公子有要事在身,要尽早回到bj,在路上万万耽搁不起。请大师慈悲为怀,用高明手段,保公子能尽快起身。”
智光喇嘛沉思良久,最后对胡安说:“既然贵公子务必早行,贫僧只能从权处置,变通一二。我现在给他推宫过血,活血化瘀,再服用秘制沉香丸,调理经脉,今日即可清醒并下床行走。我们师徒正要回京,明早与你们同行,路上乘隙再行医治,护送贵公子到京。”
胡安、小金子千恩万谢。智光大师让小金子扶起太子,自己脱到云鞋,盘膝坐其身后,双手在太子后背搓搓揉揉,点点推推,似乎是颇费心神,慧辨喇嘛流露出关心之情。一段时间后,智光大师脸色红润,太子面色发白。又过许久,智光大师脸色发白,太子面色红润。智光大师命人取来痰盂,语气有些无力。只见他双手在太子背后猛揉数次,太子张口吐出一口浓痰,腥臭扑鼻。太子随后幽幽睁开双目,望向众人。胡安、小金子大喜过望,围住太子问长问短。智光大师疲惫不已,由慧辨搀扶下床,坐在太师椅上。
太子得知是智光大师救治自己,既惊又喜,挣扎要坐起来道谢。大师连连摆手,请太子安歇。太子问道:“大师救命之恩,小可磨齿不忘。敢问大师,您可是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派遣出使西方的智光大师吗?”智光大师点头称是。太子喜甚,得知大师护送自己返京的消息,更是难以抑制激动心情,“神僧法号,慕名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佛祖保佑。更得神僧救治,还要沿途护送,真是感恩忘身。”智光大师道:“施主言重了,老僧愧不敢当。施主贵人多忘事,永乐年间贫僧曾在天坛祭天时与施主有过一面之缘。”太子听智光大师如此说,定是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对大师点头微笑,已是默认大师所言。
智光大师命慧辨喇嘛献上秘制沉香丸,具有降气温中、行气解郁之功效。他又将其余弟子叫进房间,逐一介绍。白面微胖者为慧辨喇嘛,白面瘦高者为道深喇嘛,黑面虬髯者为桑渴巴辣喇嘛,黑面无须为释迦哑尔塔。桑渴巴辣,中天竺人。释迦哑尔塔,梵语法名,实际上是山西蔚州人,俗姓翟氏。
太子得智光大师相助,可谓是因祸得福。智光大师是有明一代知名的僧人,《明史》有传,其生平实为传奇不凡。智光大师的恩师是萨哈拶释哩,意为“具生吉祥”。世人尊称其为“板的达”,意为大学者。他是印度人,出身于刹帝利种姓,幼年出家于中天竺迦湿弥罗国之苏哕萨寺,习通五明经、律、论之学,学识渊博。元朝时,为瞻礼文殊菩萨道场五台山,他经西域诸地而东行来到中国。被元朝召入内廷,为元帝授灌顶净戒,颇得元廷优待。明朝洪武二年,萨哈拶释哩入礼五台山,驻锡寿安寺。后太祖朱元璋嘉其远来,召见于奉天,奏对称旨,遂授其“善世禅师”之号,赐银印,“俾统制天下诸山”。后奉诏游历江南各地,参礼名山寺刹。期间朱元璋多次召见,声名远播。洪武十四年去世,塔葬于南京聚宝门外。朱元璋亲至其葬处,“车驾临视,赐名‘西天寺’,盖表师之所自出也”。
智光大师,字无隐,俗姓王氏,山东武定州人,生于元至正八年。幼而聪慧,读辄不忘,十五岁辞父母出家,在bj吉祥法云寺师从萨哈拶释哩,学会梵语。萨哈拶释哩去世后,朱元璋委派智光出使xz及尼泊尔。从洪武十七年到永乐初年,智光曾三次“宣化”xz等地,并翻译显密经义及所传《心经》、《八支了义真实名经》、《仁王护国经》、《太白伞盖经》,中外弟子数千人,影响巨大。当时印度的佛教已经衰败,尼泊尔地区成了佛学的又一个圣地,智光到达尼泊尔后,他的学问折服了当地的高僧,传金刚坛场四十二会,当地把他奉为圣人。成祖朱棣任命智光为僧录司右阐教和右善世,居南京西天寺。永乐十五年,朱棣“召至bj,论义称旨,俾居崇国寺,赐国师冠”。仁宗朱高炽继位后,赐封号为“圆融妙慧净觉弘济光范衍教灌顶广善大国师”,并赐金印以及冠服、伞盖、幡幢、供器、车马等等。又扩建bj大能仁寺令其居住。
明代藏传佛教兴盛。智光虽为中国僧人,但其受业于天竺人萨哈拶释哩,因此宫廷对智光以“西天僧”相待。“西天僧”,又成为“西竺僧”或者“西域僧”,除了藏人、汉人之外,还有不少来自印度、安南的僧人。他们以大慈法王、智光、班丹扎释等高僧大德为首领,以大慈恩寺、大能仁寺、大隆善寺等皇家寺院为依托,积极弘扬藏传佛教。他们刊印佛经、翻译文本、建塔造寺,定期举办各种法事活动。
西域僧团曾经是明代非常有影响力的一个组织。“西天僧”最主要的影响不在民间,而是与皇室有着密切而神秘的联系。明太祖因佛教有“阴翊皇度”之功,并希望佛家发挥社会教化作用,对宗教采取推崇和扶持政策,其中包括藏传佛教。成祖崇好佛教,加强同藏传佛教的关系,藏传佛教在明宫廷的影响由此大幅增长。《明史》载:“初,太祖招徕番僧,本藉以化愚俗,弭边患,授国师、大国师者不过四、五人。至成祖兼崇其教,自阐化等五王及二法王外,授西天佛子者二,灌顶大国师者九,灌顶国师者十有八,其他禅师、僧官不可悉数。”渐开明代皇帝过度崇奉藏传佛教之门,则是从宣宗朱瞻基开始。他为智光大师下令建大觉寺以居之。在京城封授、供养大批藏僧,举行藏传佛教法事,为藏僧建寺造塔。自明中期开始皇室奉佛更加流行,用以祈福祝趋、护宗护国。明代中后期诸帝,多崇奉藏传佛教,多有耽溺之态。宪宗朱见深极度崇奉藏传佛教,仅法王就封了十三位。武宗朱厚照在明代皇帝中是最崇奉藏传佛教的。他自封为大庆法王,建寺禁中,身着僧衣,与藏僧诵经演法,还先后封授了八位法王。频繁举行藏传佛教法事,迷恋藏传佛教中“秘密教”即房中术。为藏僧建寺造塔,违制给赐印章、土地、佃户等。明朝后期诸帝仍多崇奉藏传佛教,常在宫中举行藏传佛教法事。从某种意义上说,“西天僧”曾在明代政治中扮演者非常重要的角色。
当日,何两生等人同智光大师师徒见面,都敬仰智光大师的名望。何两生私下里又单独拜见智光大师,坦言自己师承,并代虚明和尚致意问候。原来,当年智光大师随萨哈拶释哩,奉朱元璋旨意,游历江南名刹古寺。在江苏镇江宝华山隆昌寺时,智光大师与虚明和尚年纪相仿,言谈投契,相互讲求佛法,印证武功,皆视对方为杰出人物,充满敬意。智光和尚在寺内盘桓有小半年,两人因此成为挚友。何两生随师习武时,曾听虚明和尚多次谈及智光大师,嘱其以后行走江湖,遇到智光大师可表明身份,必以师长之礼为之。智光大师得见老友弟子,不胜欣喜,询问虚明和尚近况,回忆交往之情。交谈良久,何两生受益匪浅。智光大师重新将四大弟子介绍给何两生,大家同为释门子弟,格外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