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往旧村子的方向需要向下游走!
我上学往镇上去的时候,会路过那个岔路口,一边偏北,一便偏南。
那里离旧村子大概就五六百米,站在高一点的地方还能看到之前门前的那棵大树。
我们家的那片水田在旧村子的下游,去田里的时候,也要从村子经过。
但这一年以来,我离那里最近的一次,是清明节那天,镇上来领导的时候,站在村子的纪念碑前面。
那里前后延伸近两公里,是伯湾旧村的一组和二组。
然而那片河道,已经被洪水泥沙冲击成一片杂乱的荒滩。
大部分断壁残垣已经淹没在荒草里,偶有露头的几节砖瓦,看着更显得人迹荒疏。
站在这里,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大自然似乎正急不可待的,想要把人存在过的痕迹抹掉。
视线正前方,那块纪念碑的左侧,在荒草中有两个已经褪色破败的花圈,仔细看能看到砖石垒砌的小小坟茔。
此刻阿雪姐正看着那里,她坐在地上,周围的草已经快掩住的她的身形了。
头顶太阳越来越大,知了的叫声此息彼生,原本就炎热的天气,因为这尖锐刺耳的知了叫声更显得烦躁。
但是阿雪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从背影只能看到她白色的短袖上衣和到肩膀的头发。
看着时间久了,我竟然慢慢的忘了炎热的天气。
我从追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看到她坐在那里,我总感觉不应该去打扰她。
就这样过了很久,阿雪姐突然开口说话了!
“那天回外爷家,我原本是不想回去的”阿雪姐说“为此我还跟他吵了一架,我想如果,那天他拗不过我,让我在家呆着了,我就一起埋在那下边了”
“啊”我不知道说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他对所有亲戚都那么好,可到头来,不到半年,就没几个亲戚记得了,你知道吗,爷爷奶奶,除了来拿过两次豆腐以外,连门都没进过”阿雪姐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能是觉得不是亲儿子,也可能是觉得我跟我妈也拿不出钱来了,你知道吗,往年过年,我们回爷爷奶奶家,上坟都不让他去,所以现在好了,我和我妈上坟就只用上这一个了”
我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傻站着,由着阿雪姐自言自语。
“他走了以后,我提起他就特别不愿意叫爸,因为一叫就觉得他还没有走,可这样越想就越难受”
阿雪姐没有哭,我从去年起就没见过她哭,包括现在,她说话的语气依然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述一件跟自己不相关的事情。
我不说话,阿雪姐就跟着沉默着,旁边知了的叫声又开始聒噪起来,听的人心里发闷。
“好了,我们回去吧”阿雪姐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土“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来这了,也不要说我说的话,跟四姨和姨父也不许说”
“好”我看阿雪姐走下来,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沉重————或许她刚才说话那些话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
我跟在她后面一步步的往回走。
我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看,可回过头去,也只看到旧村子那残破的荒滩,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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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姨搬进左季舅舅房子的那天,我们一家还有几个姨和舅舅都去帮忙,那时候已经七月底了,连续一个星期都是大晴天,天热得我额头上痱子又长出来了,这次煮的草药水也不管用了。
青霞姨已经把房子腾空了,左季舅舅一个人住,本来也没有置办什么家具,而九外爷从左季舅舅去世后,就再也没有踏进这座房子。
红姨从那以后,便把九外爷当父亲一样照管,隔几天便去一趟,送吃送喝,红姨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二外爷,也时常来看望他,在人生最后的六七年里,红姨一家陪伴了他最多的时间。
这座房子在五年后过户到了红姨名下,镇上回复安置房在五年内不能转让售卖,于是舅爷的提议正好用上了。红姨每年给一次租金,五年后红姨买过来的时候,她坚持这几年的房租都不算在房款里面。
总之,这件事阶段性的尘埃落定了,红姨和阿雪姐有了自己的住处,不用再看白老石头的脸色了。
父亲赶工给阿雪姐做了一套书桌,时间太紧,没有上漆就给送去了,我跟父亲去送桌椅的时候,都明显的感觉到阿雪姐这一阵比之前开朗的多了。
我和姐姐依然没放弃找那只鸽子,只不过我们已经不像开始那么狂热了,我们在开始哪一周每天都出门去,全村都知道我们俩在找那只鸽子,以至于逢人就会问我一句“之禾,你的鸟找到了没?”
当然,我自然听不懂这句玩笑,大多数亲戚也知道分寸,不在逗笑,但是对姐姐,他们是不敢开什么玩笑的,姐姐不像我这么好说话,曾经三表叔惹她生气了,她差点扔了个火把到他们家猪圈上的干草里。
姐姐绝对遗传了母亲的性格,也因此,父亲的管教在姐姐身上时常不能奏效,但好在姐姐学习好,有这一个优点,绝对可以掩盖性格中绝大多数小毛病!
如果放火烧别人猪圈算是小毛病的话!
我们俩满村子找鸽子这件事还带来一个意外的结果,刘奇误会我们姐俩是想吃鸽子肉了,于是把抓来的两只野鸡送来给了我们——我听说后赶紧跑出去想看下野鸡长什么样,但等我看到,已经被切好准备下锅了!
刘奇送来的时候野鸡就已经被拔毛去内脏处理干净了,母亲自然非常感谢,要留刘奇一起吃饭,但是刘奇说自己还留了,晚上跟长辈喝酒,便客套几句走了,于是母亲便叫了红姨和阿雪姐,还有舅婆舅爷,做了丰盛的一餐,我们坐在房顶上,吃完饭天上已经群星密布了!
在那个没有冰箱的年代,夏天吃一顿肉很不容易,因此那个味道也在我的记忆里萦绕了好多年!
暑假已经过半了!
八月一日,村上的广播一大早就开始播放音乐,今天是建军节,广播里会转播一些新闻,大概胡持续一早上,不过我听着没什么意思,一会就没管了。
村子里还是不时的传出一两件什么事情,议论一阵,又消停了,现在不算农忙的季节,山上地里的玉米还没到收获的时候,山脚下的稻子也正在灌浆期,据成熟还有一个多月,这时候最忙的,便是种烟叶的了,小姑那里。
我总爱到处跑,所以知道了很多大人的事,都是没什么意思的,比如谁家的树被砍了,都在那猜谁干的,还有谁家的黄瓜被什么动物齐齐的从当中间啃了一半之类的。
母亲对于我打听大人的事赶到很恼火,她全然没有念及我在红姨买房那件事里面发挥的重要作用,一再告诫我“不要去听大人的家长里短,有时间玩不够了就去写作业去”
父亲倒是不怎么管我,但是听到母亲说我,也不帮我说话!
父亲认为我在村子里没有同龄人,所以才喜欢听大人的事,因此在暑假的后半段,他允许我吃完午饭去镇上找同学玩,赶在晚饭前回来,但是不能老去二叔家里!
说起来,村子里我这一级确实只有我一个了,我姐和阿雪姐都有两三个同学,但是我这一级,在今年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的同学都住在镇上。
其实之前还有一个,但是已经不在了!
那个人就是宁宁!
我也想起来,这暑假还没有找马腾玩过,不知道他有没有从他表哥那里弄到新的连环画。
不过我看着外面的大太阳有在心里嘀咕着有没有必要跑这么远!
因为做家具的人越来越多了,父亲决定把楼下的客厅旁边的一间屋子腾出来放家具的样品,但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样品可以摆放,因为定做家具的人都要的很紧,尤其是几家要结婚的。
父亲说他要加班加点,最近把几个紧急的赶出来,还要抽空把二叔的柜子做出来!
二叔的柜子!二叔也定了个柜子吗!
“啊”我突然想起来“二叔是不是要结婚了”
“就今年了,具体时间还没定”父亲一边拿着卷尺在屋子里量来量取一边跟我说话。“你暑假作业做的怎么样了”
冷不丁的被父亲问了这么一句,我想起来我的两本暑假作业其实都写得差不多了,但数学有几道题想不出来还空着。
“快写完了”我说
“那你就抓把劲赶紧写完了,玩起来也安心”父亲继续量着,我应了一声就跑出来了。
我刚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喜鹊窝远远的走了过来,不过幸好不是来我家的,表婆看见我,大声说“乖娃,你在这玩啥呢”
我玩什么,我就在门口站着啊!
“表婆”她走进了我就喊了一声!
“哎——”她拉长了语调回应了一声。
寒暄了几句,她就往下游走去了,估计是要去镇上,我看到她手上提着一个塑料袋,不知道装的什么。
我回头看到身后一个晃晃悠悠的身影,双手背在身后,走路扯着大懒步,摇摇晃晃的。
那个身影我认识,那是白二赖!
谣言传到我耳朵的时候基本上村里人已经都听过了,我是在村头的那个槐树下面遇到白二赖的,还有几个下地回来歇着的人,辈份上都是我的叔叔伯伯,我看他们已经占领那里了,就打算换个地方玩。
“白二赖你这算盘打得美啊,这一分钱都不出,人跟房都想到手了”有人说了一句,声音很大,我不想听也没躲掉。
“那你想着美事你屋里母老虎不干吗”白二赖大声说。
“把你个白二赖还能行的不行,人家能看上你”
“那咋看不上我,她一个寡妇还带个娃,不找个男人怎么过日子”白二赖的声音越来越大,那语气听着就像喝酒了。
寡妇,还带一个娃,这个描述我已经不想再听了。
我走过去,正好撞到他们面前。
“之禾,你出来玩了”看到我几个亲戚跟我打招呼,这时候也停止了玩笑。
我狠狠瞪了白二赖一眼,然后打算转身走。
“哎,之禾,我跟你说,你这可不对,说不清过几年,我就是你”白二赖看我瞪他,又扯着嗓子说“哎,你叫啥来着,对,我就是你姨父”
“白二赖你说话没个分寸”怀地叔立即说“当小孩面你也说白话”
“那咋了,我又没说错”白二赖说。
我气不过,想着怎么回他,嘴急了就说了一句“除非你明天就死了”
说完我就跑了,我听到白二赖在身后骂了句什么。
我回到家侯毫不犹豫的就跟母亲说了这件事,我还当着父亲的面说我骂了白二赖明天就死。
我的心里毫不愧疚,父亲想说我什么,但是母亲说我骂的好,他就没再说了。
毕竟这事件严重的事情,那可是白二赖,村里的狗见了都嫌的无赖的和二溜子,他几乎跟村里每个人都找过麻烦,他甚至偷了舅爷家的黄瓜,吃拉肚子了还让舅爷赔钱!
从母亲和父亲嘴里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那天买房的事情过后,白二赖被说了一顿,他对这件事不太服气,再加上红姨不再租白石头的房子,白石头也把气撒在了白二赖身上,说不认他这个侄子了,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白二赖一直游手好闲,没个正经营生,都是白石头两口子不时接济一下过来的。
白二赖原本没想到把主意打到红姨身上,直到村里的另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叫孔盛子,跟他说这事要让红姨赔钱。
然后一群人起哄的时候,不知道谁说了句“白二赖,你是个光棍,人家也没男人,你与其去要钱不如想办法去插个门,到时候媳妇有了房也有了”
原本只是一群人哄堂大笑的一句话,可偏偏白二赖的个没脸没皮的竟然真的开始想这个事情了!
据说他曾经去骚扰过红姨一次,但被住在红姨隔壁的鸿昌舅舅骂了一顿,灰头土脸的回去了!
我的几个舅舅给他说了狠话,要是看到他接近红姨,就把他往死里打!
但这个白二赖脸皮厚的没边,他不但到处说自己要去倒插门,还假模假样的买了四色礼,登门去找表婆,让给说这个媒!
潮叔刚逝世一年,表婆自然能分得清这个是非,把他骂了一顿,但是表婆却把他的礼留下了,这一下又给了他口实,他就到处声称,等红姨守孝三年满了,就让表婆去说媒。
姐姐听的尤其义愤填膺,她说就应该让舅舅们把他往死里打!
父亲说了姐姐两句,但姐姐根本不听,这时候母亲也站在我们这边,她打算让几个舅舅把白二赖收拾一顿“当我们高家在这镇上没人了”
后来外婆说姐姐性格像母亲的时候,给我们说了母亲的一些旧事,她说那时候,母亲和几个舅舅在中学里搞了个“八大金刚”,没少跟人打架,那时候“幺女”可不是现在的名声,说出来大家都头疼!
父亲说让母亲冷静一点,因为“你除非把他打死,否则这是个没脸皮的,打一顿起啥作用”
母亲说想办法让舅舅回来,把白二赖抓走,舅舅前几年当完兵回来,现在在隔壁县火车站当警察。
那时候我也以为警察是可以说抓谁就抓谁的,于是我和姐姐都拍手叫好,还说让舅舅来把白二赖抓去枪毙。
父亲这时候严肃起来了,他跟着认真的跟我们说“人命是很严肃的事情,不要张嘴就说枪毙别人,还有你舅舅当警察也是要守法的,不是说抓谁就抓谁的”
“我看全村就你一个讲道理的,那你说这事怎么办”母亲有点恼火了。
“我又没说不让你出手”父亲对母亲说话的时候语气就缓和的多了“这个事确是麻烦,得尽快处理”
父亲停了一下,看我们没接话就接着说“农村这情况,啥话传着传着就变味了,现在白二赖闹腾,都知道是白二赖不要脸,但如果传的时间长了,就把红姐跟白二赖绑到一块了,传着传着,就会有人在背后说红姐的闲话,就算红姐啥都没做”
“就是,有些人心眼怀着呢”母亲说到,我跟姐姐认真的附和着点头。
“所以,你光把白二赖打一顿,他过两天还说,你啥办法”
母亲也半天没说话,我和姐姐都很激动,平时,这种话题,父亲一定会把我和姐姐支走不让我们听,今天大概是因为他们俩都太激动,就把这茬忘了!
“那就还得收拾白二赖”母亲想了想,似乎有了注意“打一顿是没啥用,但还有别的办法”
“啥办法”我赶紧问,姐姐也催着让母亲说!
母亲想到办法就跟着想起来我们姐弟俩了,转过头就说“你们小孩掺和大人的事干啥,赶紧去睡觉去,我跟你们说啊,平时少打听这事”
母亲翻脸无情的事不是第一次了,前面的例子刚过去不久!
父亲也问她打算怎么办,母亲神秘的说“男人的拳头有时候没有女人的嘴管用”
父亲笑了笑,然后说“那你就去办,出了事还有我这个男人的拳头”
说完父亲就让我和姐姐去洗脚睡觉去,我跟姐姐缠着让母亲说她准备怎么办,但是母亲没有搭理我们!
此事不久,我便知道了母亲的办法是什么,但我要理解这背后的道理,得等到我长大一些的时候了!
我知道的一切,都是从我那个大嘴的表婆那里听来的,但大致上明白了母亲的所作所为!
母亲充分发挥了她在村里的好人缘,首先串联起了平时比较活跃的几个妇女们,她要在这些人中间,把白二赖的形象彻底打到泥里。
母亲的办法就是“以毒攻毒”,用谣言对抗谣言!
具体怎么说的我不知道,但那不久,在妇女们的口中,白二赖就成了“游手好闲”和“没出息”的代名词。
白二赖平时的人品确实不敢恭维,因此这时候,是没有人站出来给他说好话的——谁会给白二赖说好话呢!
并且,这种嘲讽和奚落是会传染的,人们总是愿意去嘲讽别人,不管是言语上还是行为上——比如总有人爱去逗傻子,爱模仿瘸子走路,爱学结巴说话!
嘲讽白二赖,这是生活中为数不多,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别人坏话不用受良心谴责的情况,因为“这是事实,白二赖本来就没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