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山风暮雪(1 / 2)
杨绪尘顿了一下,再次开口时,声音里已再无艰涩,“不成亲,不单是我一人之意,靖阳也是同意的。只不过她与我的出发点不尽相同。起先我以为她与我心有灵犀,后来才发现是她有所隐瞒。为求真相,我背着她同帝师传了信。”
杨霖背对着他,飞快抬手抹了一把脸。
“父亲可还记得,少时您曾求帝师为我卜过一卦。”俊逸清瘦的青年徐徐说着,大抵想到了前事,唇边噙了一抹笑意,“靖阳上一丈峰,打着摆脱指婚、重归自由的旗号,求的却是我与她的姻缘。应我所求,帝师将结果告诉了我。不幸的是,卜算结果与多年前无异,或者说,更糟一些。”
听到这里,杨霖忍不住转过身,“如何更糟?”
杨绪尘苦笑,“靖阳命格贵重,杀伐之意甚,若嫁于我,不出三年,必阴阳两隔。且她早年征战,身子损耗厉害,子嗣艰难,除非安于室,静心将养三五年,兴许有几分可能。”
……杨霖半晌没能缓过气来。
“她怕伤我命数,已立志不嫁。”杨绪尘缓缓开口。
漠北一行,一夜畅谈。也许是靖阳已决意支持景西,长久的分别近在眼前,那一夜,两人到底还是说开了许多过往旧事与心意。
“不过她不知的是,即便她想嫁,我也没打算娶。”他道,“反正儿子已不剩几年寿数,何必呢,白白拖累一人后半辈子。”
“住口!”杨霖忽然出离愤怒,厉声打断他,“不准说这等不吉之言!!”
杨绪尘却只平静地望他,“帝师曾言儿子廿三之年必遭死劫,孟国手言儿子活不过廿五,父亲,这些,您一直都是知道的。”
“你给我闭嘴!”杨霖重重一掌拍在几案上,震怒之下甚至用上了几分内息,生生将黄花梨木拍出一道缝来。
杨绪尘识趣地不再说下去。
杨霖隔空指着他,气得浑身抖,好一会才站不住似的倒进软椅中,不住地喘粗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苍颓下来。
一片安静中,只听他哑着嗓道:“明日,为父进宫求皇上为你与靖阳赐婚。”
“……父亲!”杨绪尘哭笑不得,“您这是生怕景西不杀回来啊。”
“干他屁事!没本事娶媳妇还怪到老子头上了?!”信国公已经彻底抛掉了君子风度,“我家闺女不愁嫁!我儿子娶亲才是一等一的要事!”
他重重呼了口气,等着气息渐稳,理智逐渐回笼,复又开口,“与天争命,为父不怕。不过尘儿,你兴许不知,你及冠时,温家子青送了你一份大礼。”
杨绪尘一怔,忽然想起了冠礼时自家父母向温子青跪拜的情形。
“……温家子青,乃曲宁温氏百年来天赋登峰造极者,比帝师有过之无不及。”杨霖面露疲色。大动肝火后,他终于后知后觉感觉到手疼了,“他在国师塔为你点了二百八十盏命灯作为你的及冠礼,且不管他是看在帝师面子上,还是看在你妹妹面子上,都当得起为父与你母亲的大礼。”
杨绪尘笑着接话,“是,儿子记得这事。命灯祈福有何贵重?难道还能逆天续命不成?”
“能。”杨霖出乎意料答得斩钉截铁。
杨绪尘顿时愣住。
“原本那二百八十盏命灯是用来化解你的死劫的。”杨霖淡笑,“可为父与你母亲却不是个知足之人,所以如今国师塔里的命灯,已变为了八百一十盏。”
命之一事,向来玄之又玄。天地鬼神,星辰宿命,原本杨霖是不信的。他信的是人定胜天。然而人在走投无路时,总会忍不住想抓住点救命稻草——曲宁温家就是他和王清筠的那根稻草。
杨绪尘的命格,许多年前在帝师看来就是一盘死棋,这么些年,他们不是没有努力过想逆天改命。
曲宁温家这些年人才辈出,从帝师,到温解意,再到温子青,一代比一代天赋异禀。杨霖不敢说当年自家岳父与温解意成忘年交是真的意气相投还是有意为之,但至少他敢肯定,一开始王照接近温解意,就只是因为他姓温而已——
杨绪尘当年也是王老家主的一块心病。
可惜温解意也没成功。
唯有温子青,温家百年来的第一人,让他们看到了希望。杨绪尘的命灯点燃后,杨霖曾手书一封送往岭南一丈峰,得了帝师亲笔答复,说那棋局隐隐有了盘活之势。
杨霖收到信时,几乎要落下泪来。
当然,有些事不能尽信,弘农杨氏这些年一直在四处寻访名医奇药,孟国手时至今日也还未停过研究杨绪尘的病症,若有治愈的可能,他们也不愿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天命上。
“设命灯乃是极难之事,温子青尽管天赋奇高,却终究年轻,能独自为你点二百八十盏灯已是令人惊叹了。”杨霖揉着手缓慢道,“所以当为父与你母亲提出要求后,他也只说尽力一试,却并不敢保证分毫。好在他临行漠北前终于寻到了法子,将命灯准备妥当,接下来只需你的至亲以血为引,亲手点燃命灯即可。”
父子俩坐在茶台前,杨霖说的轻描淡写,却令杨绪尘蓦地停住了洗茶的动作。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好不容易回复些血色的脸再次惨白如纸,“……什么?”
“见识浅薄。”杨霖无情开了嘲讽,“想什么呢,命灯续命,至亲之血一盏里仅需一滴。”
杨绪尘却仍如雷重击,身形一晃,险些晕厥。
八百一十盏命灯……他的父亲母亲,就这样一滴血一滴血地滴过去?
他几乎呼吸不上来,杨霖吓了一跳,赶忙安抚他,“莫怕,听着多,实则不尽然。莫说是为父,便是你母亲,一趟下来都没什么感觉,第二日还去马场跑了一圈呢。”
杨绪尘蓦地红了眼眶。
杨霖看着心疼,嘴上却还是道,“你的学问呢?吃肚子里了?孟国手有时给为父扎上几针,放血的量都比点那八百一十盏命灯多,怕什么。”
青年猛地背过脸,说不出话来。
自家儿子这难得一见的哭相让信国公又是心疼又是稀奇,他似乎找到了多年前儿子还是个豆丁时逗儿子的兴致,索性继续煽风点火,“这命灯一法,传自温家祖先,点灯容易,长明难。命灯特殊,隔一段时日需换上一批新的灯油,每当这时候,就需要血亲重新滴血为引。”
杨绪尘呼吸一滞,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听他的老父亲继续道,“所以你去漠北后,为父把南儿踢去点灯了。”
尘世子:“……”
“说来也巧,今儿恰好轮到阿离了。”信国公一边欣赏着自家儿子精彩绝伦的脸色,一边轻描淡写地开口,“这会,她应该已经在国师塔了。”
杨绪尘已经彻底不想说话了。
信国公看着他,唇边笑意渐渐消隐无踪,取而代之的则是无比的郑重。
“重安,如今你已知晓,你的至亲一直在为你能活着而努力、挣扎、牺牲,甚至卑微地祈求天命,你可还忍心心存死志?”
杨绪尘怔然地定在原地。
……
国师塔,乃历代国师居住之地,能上这座高塔的除了国师,便只有被国师亲自带上来的人。
杨缱不是第一次进国师塔,但却是第一次上到塔顶。在这里,有着八百一十盏静置的命灯,每一盏灯上都刻着象征千年温氏的花纹。
烛光摇曳,映得她瞳孔都变成了金红色,也为塔中仅有的两人镀上一层脆弱的光膜。
少女立于阶前,神色肃穆,在她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个白衣翩翩的高瘦青年。青年一手握针,另一手则握着少女的腕子置于灯盏上方,一滴血无声地从腕间滴落,准确无误地没入青色灯盏中。他的手极稳,下针的力道又准又快,最大限度地保证了落针一次,能让身边人走完这一阶。
八百一十盏灯,三十阶,她已走完了二十五。
银针来自温少主的珍藏,虽是特制的,但当密密麻麻的针眼连成片时,皮肤依然会控制不住地泛着可怖的青色。杨缱从头至尾都没变过脸,倒是持针之人,在余光扫到那一大片淤青时几次下针都有过可疑的犹豫。
终于,三十阶走完,少女从指尖到小臂也星罗密布地布满了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