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护短(1 / 2)
上一场雪还未消完,天地间便再次被风雪充斥。偌大的荣华宫早已陷入沉寂,惟有西南角僻远的偏殿里还透着暖黄的光照。身着宫女袄裙的无雪仗着夜视功夫极好,百无聊赖地数着不远处一株快秃了的榕树叶子,另一侧同样穿着长裙且适应良好的无泽则正与暗处的无霜打着惟有他们自己人知晓的手势。
两人简单易了容,顶替了原先负责守门的两个小宫女,仗着天色暗淡,巡逻的宫人几次路过查探,都没能发现什么异常。
与头领的交流完毕,无泽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里头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他心情极好地摸出一块糖丢进嘴里,惬意地享受着宁静。他年纪还小,实在不想听自家主子与未来女主子腻腻歪歪。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动静,下一秒,殿门吱呀一声从里头打开,燕亲王府未来的女主子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两人面前。
无泽无雪连忙行礼。
“免了。”杨缱淡淡道,“找件厚衣裳、或一床被褥,做得到么?”
两个暗卫对视了一眼,无泽小声道,“您二位……谁用?”
杨缱指了指殿内,“你们主子睡着了。”
季景西抄了半宿的经,终是顶不住持续的低烧,倒在杨缱肩上睡着了。后者一直等他睡沉了才得以脱身,站在门口透气,趁着无雪去寻被褥的间隙里问起他的身体状况。无泽不敢隐瞒,将他自和谈遇险开始,到回京途中被追杀,再到九峰山雪中长跪受寒等等,事无巨细都说了出来,直把人说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死了一样。
杨缱听得直皱眉,想要问得更仔细些,身后却传来季景西隐含警告的声音,“……本王要出了什么事,都是你小子咒的。”
无泽吓得一蹦三尺高,他倒机灵,想都没想就往杨缱身后躲,杨缱则很配合地回护,“怎么醒了?”
季景西对着杨缱哪还有气,只能暂时给了无泽一个“秋后算账”的眼神,走到门口可怜唧唧道,“你一离开,我便睡不着了。”
恰此时无雪返回,带了件厚裘皮披风回来。在季景西一脸期待中,杨缱亲手给人披上,又帮着整了整领口,“既是醒了,那便走吧,天快亮了。”
季景西顿时耷拉了脸,“还早。”
“不早了。”杨缱坚持,“你还病着。”
“……看见你,我什么病都好了。”小王爷仍不死心,拉过杨缱便往殿内走,“我好的很,别听无泽那小子信口雌黄。”说着,一手还悄悄朝后面打手势。结果却被身边人抓了个正着。
杨缱:“……”
季景西:“……”
“时辰的确不早了。”临安郡王顿时摆出深明大义模样,“所幸经书抄的差不多,等天一亮,你便立刻告辞,知道吗?我会在宫门口等着你,看你离开我再走。”
杨缱乖巧地点头,“知道了。”
“回去后就好好歇上几日,今次之事你不必再插手,交给我来办。”季景西继续唠叨,“季珏若是去找你,不要见他,嗯?”
杨缱眨眼,“为何?我虽拒绝了楚王,但还是朋友。”
“……算我求你了。”只要一想到这三年来,季珏趁虚而入整日围着她打转,季景西就后悔在国子监没下手更狠点。
杨缱沉默地看了他一会,什么也没应承,“走吧。”
深知自己也没什么立场对她要求过多,景小王爷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没多久,谢影双悄无声息地出现,一来便先跪地请罪,“影双武艺不精,被临安郡王手下无风拦下了,请小姐罚。”
“起吧。”杨缱觉出她气息不稳,面色隐隐发白,不忍多说,只道,“家中可还稳?”
谢影双起身回话,“都好,国公爷与夫人都已回府,五少爷此时已至正阳门外,同玲珑一起等着接您回去。”她眼尖地瞥见杨缱膝下垫着件男子披风,联想到拦了自己一晚上的无风,话到嘴边又踟蹰着咽回,反复几次,还是忍不住叹,“小姐,您脾气也太好了。就这样原谅他,是不是太便宜了?”
杨缱愣了愣,也垂了眼,好一会才轻声道,“便是再折腾,到头来还是会选择体谅他。何必费力气?”
“可您受的苦,谁来体谅?”谢影双不忿。
“他比我苦。”杨缱伸手抚上裘皮披风的一角,“我在承受苦痛时,千里之外有个人比我更饱受困苦煎熬,这么一想,倒也不是那么难受。”
花了三年时间学着放弃,终败于他一句相思刻骨,说到底,是她自己放不下。
她用尽自欺欺人的手段才支撑到现在,累了,也疲了,认输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这明明是两码事。”谢影双皱眉。
杨缱问,“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若是有人这般待我,定不会轻饶,必要百倍还回去。否则那些苦岂不是都白受了?这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谢影双气不过,“再说,小姐如此轻易便原谅他,岂非让人觉着您好欺负?大道理属下不懂,但属下知道,太容易得到的,反而不易被珍惜。”
“所以,是要让他再受一番苦难才勉为其难地原谅?”杨缱笑起来,“到头来不还是原谅么?”
谢影双:“……”
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抄好的经文,杨缱半晌才再次开口,“你说的这些,我不是不懂。事实上,昨晚之前,我也曾想过无数种‘还回去’的法子,仿佛只有这样做了,解了气,才好心安理得地、高姿态地宽恕他。但就在某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兜了一大圈,最终目的却是原谅,从头到尾都还是他这个人,那这么做到底是在报复他,还是在折磨我?”
“影双姐姐,我这些年过得很辛苦。”少女停下动作,“我不想让自己更辛苦了。”
身为杨氏这一代唯一的嫡女,杨缱的压力远比其他同龄人重。自小,她的一举一动都事关家族脸面,她做每一件事,头顶都高悬着“门楣”二字。她有着最好的出身,为了配上这“最好”,她付出了比旁人多百倍千倍的努力。尽管长辈们都在用各自的法子为她减掉身上层层的禁锢,但说到底,有些事就是身不由己。
季珏与季景西起冲突,她又有何错呢?却还是要在所有人的默许下挨饿受冻地被罚抄几十本经书。走出这个殿门,等待她的,还有无数的流言蜚语、冷嘲热讽,哪怕最后这一局她胜了,杨家的名声已然受了影响,她的父兄会在朝堂上被言官斥,她的母亲会因此在贵妇人们的茶会上受人指点,她的弟弟天寒地冻一等几个时辰……这些谁弥补?皇后吗?不,还是要由自己承受。
选择原谅季景西,是她体谅自己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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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城县君杨缱因“挑拨两位王爷兄弟情谊”而被皇后娘娘惩罚抄书一整夜的事,在杨缱走出宫门的那一刻,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彼时正值小朝会尚未开始之时,多少朝臣亲眼得见明城县君双眼红肿、面容苍白地冲着荣华宫方向三步一谢罪,人刚过武阳门便支撑不住,却硬是在侍女帮助下生生跪出了正阳门。宰辅杨霖连勤政殿的房檐都等不及看见便直接打道回府,追着女儿出宫,其后信国公府更是传出三请太医院的消息,声势之大,当日勤政殿小朝会上,连皇上都忍不住差人询问了数次。
硬气的是,杨霖堂而皇之地缺席议政,连一声知会都没有,更莫说递条子了。这可是杨相公为官数十年来从未出现过的“失误”,是个人都看出是故意为之。勤政殿那位后来也忍不住感慨,杨伯风这是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