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失误了没唱完(1 / 2)
盛京地处北,跌进冬月后雪虽少了,却不减日益干涩的寒。冷风无孔不入地钻过门窗,伴着不时刺耳的尖啸,使得偌大的祠堂越发阴冷。
几个奴仆干眼熬到这会,都有些顶不住,时不时偷歪着门廊迷糊片刻,下一秒就得搓脸清醒清醒,冷不丁再回头瞥一眼祠堂里那道依旧跪得笔直的身影,心中莫名有些虚,深觉自己竟还不如十几岁的小姑娘能熬。
这么一看,好像自家四小姐还是以前那个四小姐,似乎没变什么。
可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自律守礼的人,会做出那等败坏家风之事?
整个京城都知道,信国公府的规矩是最好的,不论是主子还是仆人。毫不夸张地说,哪怕是个洗衣房的粗实丫头,只要出去说是国公府出身,也有的是人愿请回自家府里做事。
信国公府这四个字,不知何时开始,就代表着规矩。
早些年,越太后与谢皇后闹得最僵的时候,前者远走九峰山,后者闭宫不出,整个后宫疏于管理混乱不堪,魏帝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出那时尚未作古的杨太妃来镇场。
太妃一辈子不争不抢低调做人,人人道她软糯,殊不知对方到底出身信国公府,不出手则以,出手便是雷霆高效,轻描淡写间便将整个后宫捋得条分缕析乖乖觉觉,以至多年后的今日,季氏后宫遵循的仍是当年杨太妃定下的章程,连出身世族的两宫娘娘面对这挑不出毛病的章程,都不敢有一丝脾气。
不少人私下都在说,若非太妃之后季杨两家不再联姻,兴许杨缱早就进宫了也不一定。
杨家嫡女可为后,这是不争的事实,这也是为何几个皇子哪怕再受信国公府的冷遇,却永远对杨缱礼让有加的原因——保不齐这就是自己未来的皇后不是?
结果转眼,杨缱就闹出了事。
杨家嫡女痴恋季景西的事爆出来,杨缱名誉蒙灰已是板上钉钉,想要洗干净,要么找个不介意的男子与之定亲,要么就只能是季景西娶她了——
前一种暂且不提,后一种,先不说季景西愿不愿,多的是人不允许它发生。
人人都在等后续,还没等到热闹进一步发酵,却先等来了杨缱被请家法,等来了翌日议政时杨相公一改口风,自请治家不严之罪。
政敌们的矛都已经举起来了,却没有了准头,无奈只得暂时放弃瞄准滑不留手的杨霖,转而磨刀霍霍向杨缱。还没来得及下手,那厢京兆求见,说是国子监门口起了骚乱。
魏帝脸色当场一变,生怕发生什么文人之叛——这可是对自诩明君之人莫大的耻辱——连忙询问详情,来人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杨霖,语气古怪地回禀道,不是叛乱,也非是有人寻衅滋事,而是苏祭酒将杨缱手抄的《诫训》贴在了国子监门口。
“……本是明城县君的自罚之笔,围观间,却不知谁感慨了一声[字写的真好]……”京兆尹陈昂停顿了一下,僵硬地略过中间说不出口的过程,“下官带人赶到时,整整三十页的《诫训》,已被人拓的拓、顺走的顺走,只剩三五页完好……还有几家为了争抢那剩下几页大打出手,下官只得将人暂时都带回府衙,接下来如何处置,还请圣上示下。”
魏帝:???
杨霖:……
朝臣们:……
鸦雀无声的勤政殿悄然弥漫着无法言说的尴尬,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笑出来,众臣齐齐回头,御史徐翰正捂着嘴抬头四处瞎看。见老皇帝也面色不虞地瞪过来,徐翰干咳一声,乖乖收敛。
“有话就说!”皇帝没好气道。
徐翰装不下去,出列,“回皇上,臣想说的话,不适合眼下说,怕您恼,您别让臣说了。”
老皇帝:“……让你说你就说!哪来那么多废话!”
徐翰只好硬着头皮开口,“臣就是觉得,什么情情爱爱痴痴缠缠的,不如一幅名家字帖。臣早就说过,明城县君乃国之重宝,一手失传的温体足以撑起书之半壁,这得亏是杨大人请的家法没打手上,否则臣都想找他拼命了……欸,陈大人,那剩下的几张字帖,能不能行个方便,拓一份留给徐某?”
京兆尹:???
“咳,”宰辅陆鸿听不下去,压低声音,“多留一份。”
京兆尹:……
政敌们:??
等等,还有人记得他们准备批判杨家父女吗?
御案后的老皇帝被徐翰一番骚话气得不轻,可同时他也意识到,在大多数朝臣眼里,杨家女心悦季景西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影响重大,之所以受到关注,无非因为闹这出事的是杨缱,对象又是风评向来不好的季景西,双方人选太过出乎意料罢了。本质上,就像徐翰说的,不过是年轻人之间小打小闹的情情爱爱,还是个没结果的。仅此而已。
季景西此人到底手段多狠心思多重,对朝局影响多大,对皇位又有多少威胁,种种这些,真正有过深刻体会的,只有他这个帝王。
可他忌讳的真的是景西吗?
魏帝垂眼望着殿内低声交头接耳的臣子们,心绪却已千回百转。今日议政,季景西没来,他同他那个父王一般,自由散漫、视规矩于无物,此时说不定还没会完周公。隐卫早在议政前便禀报过,景西一般会睡到日上三竿,今日也不例外,还不如他那个不起眼的庶弟勤勉。也不怪杨家父子瞧不上他,那小子明面上的确不是个东床快婿的好人选。
倒是杨缱这丫头……
回想自己认知里的杨家嫡女,魏帝忽然发现,此前他几乎挑不出这姑娘的不妥。那是个毫无污点的贵女典范,通达明理,学识渊博,淑慎端方,才貌双全,出身顶尖却为人低调,优秀得失真。无怪乎这盛京城里的公子哥们各个待她不错,若非魏帝自己知晓三年前她与景西曾私下两情相悦,恐怕都会同多数人一般觉得她这辈子会守着规矩学问过活。
反倒是与景西之间的纠葛,让她看起来像个活生生的人,而今又因景西犯了错,有了显而易见的短柄。
对一个掌控欲极强的帝王而言,是件好事。
可反过来,倘若景西真如自己表现的那般不在意,是否也代表着他失去了一个掣肘景西的方式?
他实在太过在意燕亲王府,甚至超过了对几个蠢蠢欲动的儿子的忌讳。
昔年燕王季英披甲挂帅一呼百应的模样与季景西轻描淡写玩转整个北方政局的模样何其相似,这对父子……
记忆纷至沓来,魏帝忍不住抬手揉上太阳穴,眉宇间掩藏得极好的疲惫与厚重眼皮下冰凉的厉色在这一刻悄然显露,将他整个人衬得阴鸷至极。
勤政殿里的声音不知何时消弭无踪,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老皇帝蓦地回神。他缓缓放下手,面上表情滴水不漏,“国子监之事,陈爱卿看着处置便是。”
陈昂怔了怔,想问“看着”是何程度,一抬头,见三位宰辅都垂眸不语,登时福至心灵地咽下了话头。
杨霖轻轻抬了抬眼皮,鸿胪寺卿立刻极有眼力劲地出列禀报起四方朝会期间各地外宾的接待情况,老皇帝认真听着,不时点头,殿内渐渐有了议政的正常氛围。
有关杨缱与季景西的话题就这么被略了过去。
不久后,魏帝连下了几道旨意。
第一道圣旨,任命明城县君杨缱为国子监司业,辅佐祭酒,掌训导之政;
第二道圣旨,封燕亲王次子季琳为康平郡王;
第三道圣旨,追封已故工部尚书贺怀溪之子贺阳为宣威将军,以嘉其平成十七年救驾之功;
第四道,则是宣布来年开春后再开大考,同时对昭和二年入朝人员进行了官职调动。其中状元谢卓加封东宫侍读,探花郎徐衿调任太仆寺丞,杨家绪丰入弘文馆,其余诸变不一论述。
毫无关联的几道旨意,看似稀疏平常,却昭显了帝王越发难懂的心思,莫说朝官,便是杨霖、季景西、楚王一众都不敢轻易猜测。
接到调令的杨绪丰只得苦笑,“弘文馆那等整日对着经史子集的地方,难道不该是徐子佩去么?”
刚升官没多久的杨绪冉不敢说话,生怕自家二哥心中不平,只得连连向大哥使眼色。后者慢道,“去弘文馆修书,总比去养马强。”
杨绪丰突然感到安慰:“……这倒也是。”
徐衿,因自家老父亲嘴上不把门而不得不“替父恕罪”的男子,惨。
两道圣旨临门,结束了杨缱三天两夜的祠堂禁闭,此时正窝在锦墨阁暖厅的软塌里,在三位兄长的监督下,乖乖伸着胳膊让钟太医把脉。暖厅门口,白露和落秋忠心耿耿地守着,卧底身份已不是秘密的玲珑则一无无知地被杨缱打发出门买点心。
“小风寒,无碍。”半晌,钟太医收回手,“外伤还需敷药数日,小姐记得忌口禁乏。”
她伤在背,自有侍女照看,钟太医开了方子,起身向几人告辞,杨家三子纷纷拱手道谢,杨缱也跟着谢了一声,惹得老人家好气又好笑,“小姐往后可莫要这般莽撞了。”
杨缱笑着称是。
目送钟太医离去,她四下看了看,疑惑,“小五呢?”
“去了工部尚书府。”杨绪冉接过话头。贺阳被追封,贺尚书喜极而泣,进宫谢过恩后便带着夫人去了崇福寺祈福,绪南与六公子贺白关系亲密,与九皇子一道手拉手上门道贺去了。
“虽说这么多年过去,皇上才想起追封贺家哥哥,但对贺尚书来说,也算了却了一桩心愿吧。”杨缱唏嘘。
杨绪尘仔细瞧着她的脸色,确认这几日的禁闭和先前的家法于她无碍,心中大石落下,面上也多了笑意,“阿离定然想不到,此事是谁促成的。”
杨缱望过来。
“是楚王。”
“……”
“不得不说,楚王殿下好手段。”绪冉语带讥讽,“贺尚书的心病便是贺阳,这下药到病除,必会对他感恩戴德。”
“……早干什么去了。”杨缱撇嘴嘀咕。
这些年也不是没人试着提过这件事,然而一来南苑十八子都不似如今有话语权,二来皇上也不乐意提起那次遇刺,于信国公府和燕亲王府而言,那年冬天更不是什么美好回忆,更不会主动提及……如今倒是被季珏翻了出来,还没有多少真心诚意。
不过到底是好事。
“徐衿又是怎么回事?”杨缱问,“还有皇上为何要让二哥去弘文馆修书?是因为我……”
“同你没关系,别瞎想。”杨绪丰连忙打断她,“修书与修史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在哪都是熬资历。”
区别大了去了好吗?就算是修史,那也是在翰林修史!弘文馆能同翰林比?可没听说弘文馆也清要显美,未来能出阁入相。
杨缱动了动唇,“哪能便宜都让我一人占了……”
皇上对信国公府的不满,明明白白地体现在杨绪丰的调动上,同时却又封了她国子监司业,明摆着打一棒子再给一甜枣,好似如此这般杨家也不损失什么似的。可杨缱与杨绪丰,明明后者才是真正要混迹官场一辈子的人。
她一脸歉疚,杨绪丰本还苦闷,见她如此,也只剩哭笑不得。
“去弘文馆也不绝是坏事。”杨绪尘适时开口,“近年编书之风盛行,单是季珪,每年都要主持修订个几本书作给自己添名声,如今老六老七也开始跟风。在他们眼里,弘文馆可比翰林好利用多了。”
杨绪丰愣了愣,“难道那几位还会为此拉拢我不成?”
“难道他们放弃过拉拢我信国公府?”尘世子反问。
“……”
倒也是。
“所以你心中有数即可。至于徐衿,”杨绪尘继续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太仆看似边缘,实际却是掌全国马政的要职,多的是人想挤破头进去,毕竟季景西北方那几个牧场的风光这几年可是有目共睹。”
“话是这么说不假,可也要看徐衿去的是太仆哪个署,徐御史昨儿上门想必便是为此事而来。”杨绪冉道,“太仆四署,乘黄为贵,典厩为富,其余二者不论,徐衿乍一看更适合乘黄署,但管理各地进贡马匹牲畜的可是典厩。”
他顿了顿,“徐御史意属乘黄,父亲的意思是二者皆可,反正于徐子佩而言太仆是过渡之地,不会一辈子待这。不过我若是季景西,定会一力促使徐子佩入典厩。”
怎么突然就说到他了?杨缱嘴角僵了一下,顶着兄长们似笑非笑的目光开口,“为何?”
杨绪尘笑而不语,杨绪冉却突然爆笑,“因为如今的典厩丞姓丁。”
见杨缱茫然,他解释道,“就是吏部左侍郎丁志学的养子丁书贤,康王侧妃的义兄啊。哦,不该说是养子了,丁书贤进丁氏族谱了。这几年他可没少给季景西使绊子,后者看他不顺眼已久,巴不得把人撸下来换成自己人。”
想到康王侧妃丁语裳与季景西早年的风月纠葛,杨缱立时懂了,“徐衿不是季珩的人吧?”
“不是。”杨绪尘是徐衿好友,清楚这其中的弯道,“不过未来就不一定了。还记得徐衿那个差点许给裴子玉的异母妹妹么?”
杨缱回想了一下,“徐晚晴?卿柔似乎提过一句她定亲了。”
“定的便是丁书贤。”
“……”杨缱表情漂移。
一个是养子,一个是屠夫女教养出来的女儿,俩人别说还挺配。
“子佩因此事,与徐御史父子关系冷到了冰点。”杨绪尘叹。
徐家祖上清贵,到了这一代,有个屠夫女做嫡母已是于徐衿名声有损,如今又多了个生父不详的养子做妹夫……丁家佃户发家,非清非贵,丁志学背信弃义改投山门,丁语裳侧妃之位又来路不当,这样的亲家,徐衿绝不喜,时间长了,迟早闹出事来。
过去南苑十八子里就属裴青与徐衿家中混乱,如今裴青荡平了障碍,后者却还在一团糟里浮沉。谁都不懂徐御史在想什么,瞧着也不像是个脑子不清楚的啊?怎么就治不好家呢?
“虽然是老生常谈了,但还是忍不住想问,”杨绪冉叹,“徐御史何时休妻啊……”
杨绪尘却隐约明白这其中的关节。
御史最重清贵,最忌结党,又易得罪人,这种情况下,反倒是一身的把柄短板更稳妥。徐翰那张嘴向来不饶人,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无论他说什么,说得再难听,皇上都不会真的动怒杀他,这些年生过最大的气也不过是把徐衿从翰林调入太仆,这种程度甚至不能算是迁怒。
别看徐翰偶尔混不吝,这性子,皇上用起来无比放心。倘若有一日徐翰真休了妻,娶了个更得力的妻子,反而会引猜忌。
可惜,徐衿这些年对父亲的误会已太深,否则当看的明白,倘若徐御史真不在意自己这个长子,绝不会圣旨一下便抛了老脸上门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