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 想见你(1 / 2)
是夜。
饱饱睡了一觉的杨缱醒来时有一瞬不知今夕何夕,记忆好半天才回笼,手下意识触碰左肩,没有了粘腻感,取而代之的是一圈圈包扎好的干燥绷带。她轻轻在上戳了两下,不痛,但半边身子使不上力,想来应该是药效未过。
她直板板地躺着,没多久便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床幔掀起,透窗洒下的月光照亮来人的脸,正是温子青。
两人于黑暗中对视了几秒,杨缱张口,“……辛苦了。”
温子青敷衍地应了一声,把人扶起半靠在床头,接着端了水来给她润嗓。杨缱不敢瞎动,就着他的手啜了两口,感到喉咙舒服些之后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情况,“我三哥呢?”
“走了。”温子青放好茶盏,又慢条斯理地点灯,“楚王季珏遭刺客暗杀,危在旦夕,皇帝大怒,命金吾卫全城搜捕凶手。你父兄此前已进宫去了,伯母来看过你,被我暂时劝回。”
“府中对外是何说法?”
“你下朝回去后便因心神过耗而寒气侵体,已服了药早早睡下,对刺杀事件一无所知。”温家少主即便是重复杨家人说的瞎话也字正腔圆,“刺客未抓到前,盯着各府的眼线不少,你父兄的意思,希望你暂忍半日,他们会尽快接你回府。”
杨缱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还有吗?”
温子青颔首,“杨重安另行委托我向你转达一句话:大哥以你为荣。”
话音落,杨缱眼圈蓦地一红,却是笑出了声,“不先问对错缘由,反倒先安慰人……”
你们家不是向来如此?
温子青挑了眉,觉得自己今晚要说的话实在有点多,“你身上有两处伤,一处轻伤暂不计,重的那个,再深一寸,你左臂就废了。伤你之人不是生手,乃是冲着取你性命而去,哪来的仇家?”
“楚王的暗卫。”杨缱闷声答。
这便说得过去了。
“我伤他在先,暗卫出手在后,恐怕是以为我要杀季珏才情急之下动手的。”她苦恼地看了一眼自己,“还有一处伤吗?我没注意,兴许是与季珏争执中不小心划到的。”
温子青隔空指了指她的右侧腰腹,“痛觉失调之症所致。但肩上那一刀,你该先行处理才是。”
摸到腰间果真有纱布缠绕,杨缱心力交瘁地躺了回去,“……我也知止血要紧,但那是在宫里,牡丹园有楚王的人封锁还好,出了园子,耳目就太多了。我无意让人看出异样,三哥在旁,要装疼到什么程度也拿不准,加上心神紊乱,便忘了。”
她勉强扯起唇角,“反正也不疼,任它去吧,有你在我也死不了。”
并非表现出疼痛才能让人直观地意识到她不好受,此时此刻的杨缱明明平静得好似出门逛了一圈有些累,于温子青眼中却脆弱至极,好似在不为人知之处,那些她本该能感受到的痛楚正无限放大,叫嚣着,群魔乱舞着,用另一种方式折磨着她。
沉寂在两人中间蔓延,许久,才听杨缱轻声解释,“也不怪对方要下狠手。那一刻,我是真想杀他,就差一点。”
她手背抵在眼皮上,声音飘忽不定,“可我犹豫了。”
眼眶无端酸涩难忍,委屈、失望、气愤、后怕……无数情绪蜂拥而来,积云成雨,化作一道道看不见的刀锋,割得她胸腔深处血肉模糊。
少女声音嘶哑,“你说人怎么能变那么多?明明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明明是个再谨慎周全不过之人……”
那是她十年同窗,她为数不多的朋友,是在她最痛苦时尽心竭力逗她笑过的人。他们曾一起逃过夫子的板子,也一起看过南苑校场上空的星辰,一起在朱雀长街上打马而过,一起于金桂之下把酒当歌。
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副兵戎相见的模样的?
温子青抿起了唇。
他不知杨缱与季珏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凭借蛛丝马迹也能猜到一二,原以为她醒来,自己直面的将会是她难以遏制的怒与伤,却不想,听到的却是对伤她之人莫大的……惋惜?
不是愤怒,也无关屈辱,就只是惋惜,极度的惋惜。
“你不恨?”青年不解。
“恨的。”
她似有许多情绪亟待发泄,可惜直到最后温子青听到的也只有这两个字。
杨缱睁眼望着头顶虚空,极力消化着情绪,许久才轻声开口,“我很不好,温喻,我想出去走走。”
温子青蹙眉,医者本能告诉他眼前人亟需卧床静养,作为知己好友的另一面却不由自主地点了头,“可以。哪?”
“有季珩在的地方。”
青年微微一怔,悄然敛了眉眼。片刻后,他一言不发地上前将人用棉被一裹,打横抱起,脚尖一点出了塔。
凛冬的风穿过盛京城寂寥的大街小巷,越靠近皇宫越似鹤唳,在楚王“遇刺”的这个夜晚,多少深宅大院恨不得安静得如同死了一样。温子青轻而易举地带着人跨越半个城,踏进燕亲王府秋水苑的那一刻,整个秋水苑的暗卫都出动了。
转瞬之间,围攻之势已成。
“国师大人好兴致,大半夜散步来了?”为首的无风冷声开口。
温子青视若无睹,沉默地望向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书房。
片刻后,书房门从内打开,一道瘦高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一袭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绛红官服昭示着对方刚从宫中回来不久,印象中永远漫不经心的慵懒被尚未收敛的剡锐所取代,当他抬眼看过来,便是世人从未见过的、那个剥开了外皮、露出本来模样的燕王世子。
“国师深夜造访,所为何事?”他似乎心情并不算好。
温少主一动不动地看了他片刻,低头望向怀中,只见那包裹得甚是严实的被筒突然开始一踊一踊,而后蹭一下,冒出一颗毛茸茸的头。
暗卫们:???
毛茸茸伸出她的小爪子,幅度小小地朝不远处招了招,“景西!”
季景西:“……”
“人送到,我走了。”温少主终于开了尊口。
呆呆接过被卷子,还没回过神的燕王世子懵乎地点了点头。
“谢啦。”被卷里的杨缱真诚地道谢。
温子青瞥她一眼,轻轻颔首,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默默赞了一句好身手,回过神的无风轻咳一声,严肃道,“各归各位,今夜增派人手,给我把院子守死了,一只苍蝇都不准放进来!”
“是。”
众人训练有素地各自散去,转眼间,院子里就只剩下还抱着人的燕王世子。后者低头看向怀里人,目光在她被冻红的小巧鼻尖上停留片刻,也不知是气还是心疼,“胆儿挺肥哈。”
少女可怜巴巴地朝他眨了眨湿漉漉的大眼睛。
被萌到晕圈的临安郡王只觉心口中了一箭,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面上淡定从容,实则早将书房里未尽的事务忘到了九霄云外,生动诠释了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
……
暖洋洋的正屋里,被连人带被放在软塌上的杨缱眼看季景西要转身走,连忙伸手拉他,“去哪啊?”
“刚从宫里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裳呢。”在书房时还不觉得,如今这一身官服是怎么穿都不舒服,季景西扯了扯衣襟,余光瞥见杨缱一脸紧张的模样,稀奇得不得了,“不想我走?”
少女出乎意料地应了一声。
季景西呼吸微滞,差点当场给她表演个心口开花,惊奇之余,索性在她面前蹲下来,“怎么了,半日不见,变粘人精了?”
杨缱被他逗得耳根发热,别过脸,手却依然死死捏着他的衣角。
目光落在自己被攥得变型的衣角上,季景西顿了顿,“……行吧,那就在这儿换。”
说着就要宽衣解带。
“既然我家心肝想看,本王当然义不容辞……”
话没说完,杨缱便着急把人往外推,“快走。”
季景西朗声大笑,倾身在少女红得滴血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就等一小会,乖。”
尽管羞得都快整个人埋进被筒里,但杨缱还是小声应和,“……快点。”
“好。”季景西逗猫一般挠了挠她软绵绵的下巴,语气柔和得简直要滴出水来。
然而刚踏出房门,他便迅速沉下脸。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她今日下朝后去了哪?见过谁?可曾有过异常之举?”季景西一边大步流星地往厢房走,一边冷声询问。
无风悄然出现在身后,言语间难掩尴尬,“属下……没留意,今日县君一直与杨家三爷结伴,属下心想……”
季景西脚步一顿,眼锋凌厉地射向身后人。
暗卫首领悚然一惊,当即立下军令状,“主子恕罪,属下这便去查。”
心神不宁地换了常服,又吩咐厨房备上甜汤小菜,季景西在踏进暖阁前悄然呼了口气,收起气势,松开眉头,挂上轻快笑意,一切妥当后才掀帘而入。彼时杨缱正盯着火盆子里星星点点的火苗发呆,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来,见是他,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季景西的心悄然一沉。
“好慢。”少女扁扁嘴。
他哭笑不得,嘴一张就是一串讨好,“好好好,我错,劳驾小姑奶奶久等,给您赔罪可好?”
“可以,怎么赔?”杨缱仰头看着他走近。
季景西在她身边坐下,动作极为自然地将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里,哈了口热气暖着,“当然是任凭差遣了,搓扁揉圆,看你心意。”
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热暖意,杨缱心底油然而生一股莫大的安全感。她歪头望着眼前眉眼如画的青年,“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来?”
季景西挑眉,“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偷着乐得了,问什么?见你一面本就不易,万一说错了话,你走了,我岂不是要悔得捶胸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