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 空山忆(2 / 2)
说来也巧,给季景西报信的不是旁人,正是季琳。这位燕亲王府的二公子与时任金吾卫郎将的一位勋贵子弟交好,后者在与季琳共赴友宴时不经意提到了自己今日本该当值,却被副统领马山放了假,不仅如此,副统领下午时还点了兵。他戏言,今夜谁犯宵禁谁倒霉,金吾卫最强精锐将会毫不留情地教他们做人。
季琳是个操心性子,耳闻马山马统领是个油盐不进的,生怕自家浪荡的大哥倒霉犯他手里,于是特意派人给季景西提了个醒,希望他早点回府。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季景西知道马山是五皇子的表亲,联系到五皇子是杨绪冉的帮手,而派去阻止五皇子的柳东彦迟迟没有回音,当即便意识到哪里不对——不过是巡夜值守罢了,值当出动马山?值当出动金吾卫精锐?
“……我那日就该不听景西哥的,早知道就该上去给季珪两刀。”绪南闷声道,“他非要拦我,不准我冒头,不准我动手,这不准那不准,说什么我伤了太子反倒是给他制造卖惨脱罪的机会……谁管他啊!捅他才是真解气呢。”
他愤恨地戳着火盆子,溅出的火星险些崩上杨绪尘的衣摆。后者慢条斯理地拂去炭灰,凉道,“你称呼季景西什么?”
杨绪南不明所以,“景西哥啊。他比我大,叫声哥不过分吧?”
“也不知是哪家宗子,几个月前还在痛骂北境王渣男、不是人、死了最好,这转头就‘哥’前‘哥’后了?”
“呃……”
“他怎么收买你的?”尘世子面无表情。
杨绪南讪讪,“就……觉得他这人挺厉害的。大哥你是没瞧见,那日他随随便便就制住了太子,谈笑间逼得对方双手奉上京郊大营,后来收拾残局更是手起刀落、面面俱到,简直了!况且如果没有他及时察觉,三哥还不知会如何呢……”
“你三哥是温喻之救下的。”
“……是啦,温大哥是真厉害,我也敬佩。”绪南答,“可景西哥也不差啊。大哥你说,这事同他有什么干系啊,可他当真是尽心尽力,忙前忙后,自己没落一点好处,却给咱们家里外照应全乎了。他把太子对咱们的仇恨都拉过去了,自己正面刚上东宫,太子如今肯定恨死他了。无亲无故的能做这么多,咱们不能不承情不是?”
杨绪尘:“……”
一番话说得全屋子人都直愣愣看着绪南,后者接收到自家父亲与手足那复杂的眼神,慢半拍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当即尴尬地摸鼻尖,“好像也不是无亲无故哈。”
杨绪丰一言难尽地望他,“南啊,你……”虽然说的有道理,但倒戈得也挺快啊?
杨绪南:?
“……没什么。”绪丰干笑。
杨绪南:???
“当日你我在座皆心神震荡,无力收拾残局,幸而有临安郡王出手相助,的确是该登门致谢。”杨霖终于发话,“此事尘儿安排吧。”
杨绪尘恭敬应下,“儿子明白,已经安排妥当了。”
他当然也甚是感激季景西,早在前日便已往燕亲王府送了丰厚的年礼,同时也送了帖子,打算年节期间亲自登门致谢。他们两府多年来面和心不和,从不互送节礼,这次因着季景西对信国公府有恩有义,于情于理,信国公府都该有所表示。
只不过感激是一回事,像绪南这样大喇喇说出来,还说的如此澎湃,杨绪尘自认的确做不到。
几人说话间,杨缱一直沉默着。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书卷,身边蜷着已经睡着的杨家小六,时间缓慢而过,直到约定的时辰将至,杨缱终于吩咐守在门口的谢影双,“去瞧瞧温喻到哪了。”
谢影双得令而去,屋中其余人则被拉回注意力,杨绪丰恍然道,“是了,妹妹邀了温少主来府中过年节。是今晚便来吗?国师塔那边没有旁的事宜了?”
“是有些关于明日祭天的事项要提前安排。”杨绪尘答,“喻之说等准备妥当便会过来,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来府里也好。”杨霖捋着胡须,“平日里孤身一人便罢,他也是喜静的,但年节若还孤影独酌,的确不妥。曲宁温氏在京中仅喻之一人,是该邀他一道过节的。阿离有心了。”
杨绪南这会有些心虚了,他差点忘了温大哥要来,幸好对方没听到他方才大夸特夸季景西……
不多时,谢影双返回,在他身后,闲庭信步如雪山青松的白衣青年款款而来,正是如约而至的温子青。
杨缱自打他进门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耐着性子等他见了一圈的礼,终于转到自己这边时,不等温子青开口,她便先道,“出去走走?”
温子青微微一怔,随即点头。
“这大冷天的,姐姐要去哪啊?”绪南的眼睛追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小声嘟囔着,“除夕呢,不守岁啦?”
无人应答。
外面天空飘着小雪,松涛苑门口,白露抱着厚厚的披风等在那里,见到杨缱,二话不说上前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之后后退一步,道,“主子早去早回,劳烦国师大人多多看顾我家主子。”
温子青淡淡颔首。
两人并肩而行,出了门,登上早已待命的马车,谢影双接过车夫的活计,挥动马鞭驱赶马车往青石巷外驶去。
马车里温暖如春,杨缱瘫在软靠上,攒了一晚上的力气正式挥霍殆尽,她向着温子青伸出手,“止疼药。”
后者摸出药瓶倒了粒看不出名堂的药丸子在她掌心,“我才刚到。”
“我却是等你半天了。”杨缱吃下药丸,闭眼感受身体内的疼痛渐渐弱下去,察觉到温子青微凉的指腹搭在了她的脉上。
“去哪?”
杨缱答:“一个我想去的地方,劳烦你陪我一程。”
温子青于是不再问。
片刻后,已完全感觉不到疼痛的少女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端正坐姿,“这药持续多久?”
“一个时辰。”
够了。杨缱估摸了一下,“还需要你帮我扎上一针,要那种恢复力气的。”
温子青蹙眉,定定打量她片刻,默默从袖中摸出麂皮针囊,“我终于开始好奇你要去做什么了。”
“去见一个故人。”
除夕之夜,临街的铺子早早关了门,家家户户都忙着各自守岁,盛京城大街小巷无比清冷。飘零的小雪将路面染成了霜白,马车经过,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子,一路弯弯曲曲,直指城北。
昏昏欲睡间,杨缱感觉到马车停了下来。谢影双的声音自帘外响起,“主子,到了。”
杨缱睁开眼睛,双眸沉静冷冽,如幽幽古井,唯独不见倦色。她应了一声,与温子青先后下了马车。车停在一府门前,高门大户,门庭紧闭,门口两旁挂着样式简单的灯笼,暖红色的光亮将正中间的牌匾照的清晰可见,上书两个大字:谢府。
谢府。
“……你来见谢卓?”温子青有些讶异。
杨缱平静地收回视线,踏上台阶,一路行至禁闭的大门前。温子青以为她会敲门,谁知她却是向着虚无的空气道,“开门。”
几息之后,几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自暗处出现,齐齐向她行礼,“县君恕罪,非王爷令不可轻放他人入内……”
杨缱不容拒绝地重复,“开门。”
看守之人默默对视了一眼,选择言听计从。
府门被打开,杨缱与温子青被恭敬地请了进去。后者一踏进门便感觉到暗处数道目光防备的打量,片刻后又都收敛下去。温子青面不改色地跟在杨缱身后,越往里走,越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处近乎滴水不漏的守卫。
——燕亲王府的人几乎把这座小小的状元府守成了铁桶。
“为何非要今夜来?”他随口问。
两人穿过前院,转过回廊,一路来到正院前厅。抬眼望去,灯火阑珊之处,一道削瘦的身影端坐于庭前,身旁香炉燃着青烟渺渺,古琴之声悠然回旋于雪夜上空,与簌簌作响的青松合奏出一曲婉转凄幽的《空山忆》。
空山忆,忆故人。
却道人心易变。
“因为想问故人一句话。”杨缱停在了木栏阶前,抬首对上青衫墨韵的乐者。
修长如竹的手压下震荡的琴弦,乐声止,广袖青衫的清隽男子温柔地勾起唇角,“师妹。”
杨缱平静地回望他。
“谢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