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7 天翻(1 / 2)
秋狝第一日的庆功宴热闹非凡,单论功行赏便花了许久。魏帝心情好,凡今日在猎场有收获的皆有赏赐,夺了头名的袁铮袁世子更是得了把前朝武器大师亲制的长弓,引得一众热血男儿眼红至极。
女子这边,尽管杨缱因受伤未能出席,但论功行赏也没忘了她。她也的确没辜负众人期待,虽然提早退场,成绩倒还不错。
“景西呢?他不是向来喜爱热闹场合么,怎不见人?”想起那个“不思进取”的侄儿,老皇帝环视身边。
燕亲王坐在下首,季琳出列回话,“回皇上,想必是兄长不放心长嫂伤势,这才耽搁了时辰。”
老皇帝这才‘恍然大悟’,随后像是刚发现季琳似的,慈爱地与他交谈了两句,大手一挥,赏了这位康平郡王一堆东西,还命人将他今日猎到的鹿肉端来一碗赐给季琳。
场间看向燕亲王府的目光都因此微妙起来。
冯侧妃激动坏了,紧紧攥着女儿季静怡的手不可自持,静怡郡主也甚是眼热地望着那碗鹿肉。季琳惶恐至极,他什么都没做,围猎成绩也不佳,这赏赐着实烫手,只得用眼神向自家父王求救。
这等显而易见的挑拨季英哪会不明白,却只道,“既是皇上赏你,便拿着吧。”
季琳这才结结巴巴谢恩。
“康平是个好的,九弟平日也莫要对他太严厉。”魏帝好脾气地开口。
一声“九弟”,唤回了季英昔年记忆,他面色稍缓,拱手道,“臣弟心里有数,谢皇兄关怀。”
老皇帝笑着望向季琳,“可有说亲?”
季琳赧然,“暂未。”
“哦?”皇帝意外地看季英一眼,“你我兄弟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成家立业领差办事了,人生大事不可耽搁,他兄长既已成亲,你这个父亲可不能厚此薄彼。此前可有相看过人家?”
季英答,“看过,没成。”
皇帝来了兴致,“说说看。”
季英面无表情答,“顾氏女。”
老皇帝:“……”
席间众人:“……”
好巧,吴郡顾氏,可不就是罪臣六皇子季琅的亲家?这季琳也太惨了吧,怎么就说到这家人身上了?
自打季琅获罪,顾氏一蹶不振,夹起尾巴做人都来不及,更别说参加秋狝了,此次来凤栖山的不过一支顾氏旁系,此情此景下更是埋头缩小存在感,生怕引人注意。
季英平日对庶子女感情淡薄,要不是景西谋大事需得后方稳固,他甚至懒得关注后院。冯侧妃当初私下与顾氏联络,季静怡受母影响,心心念念想嫁进顾氏做世家夫人,种种这些皆在他掌控下,只要不惹出事,随她们折腾。相应的,六皇子获罪,顾氏失势,他也没提醒,只冷眼旁观。
但季琳到底不同。这点不同,多受季景西影响。顾氏图谋景西的婚事不成,便将主意打在季琳身上,尤其季琅出事后,顾家对季琳态度更是热切,向冯侧妃许了诸多好处,险些说动她擅自定下亲事,这下惹恼了季英。
不得不说,如今顾家这般灰头土脸的境地,燕亲王背后没少出力。
季英拿话噎皇帝,“康平也是皇兄的侄儿,臣弟这个做父亲的是没法子了,他的大事,还请皇兄帮着多操心。”
魏帝哽了一下,“那是……自然,朕自当为他留意。”顿了顿,又补充,“不过婚姻乃人生大事,急不得,景西不也拖了这么些年才定下?还是先将差事办好,其他的慢慢来。”
席间,杨绪南本在看好戏,却在魏帝这句话一出,没能绷住,噗嗤笑出来,声音一出便化为一声干咳掩饰,然而仍引来不少关注。
他实在笑得停不下来,只能把头埋进身边杨绪尘的广袖里,整个人抖成筛子。后者也憋得不轻,全靠掐弟弟大腿保持镇定。
杨绪南于是抖得更厉害了。
‘功力深厚’的杨霖蔑视地瞥了眼兄弟俩,满脸写着“没出息”,自己则端起酒盏隔空向亲家公表达敬意。
让皇帝给季琳说亲?可真有你的!
当下年轻一代,要说谁的亲事最难说,无疑康平郡王季琳算一个。他要不是季景西的弟弟还好,正常说个门当户对的即可,可他偏偏就是季景西的弟弟,还是个身份微妙的庶弟!以皇帝对燕亲王府、对季景西的忌惮,他怎敢轻易给季琳说亲?
说高了,是为季景西再添助力,低了,又显得他这个皇伯父不合格;世族不能考虑,弘农杨氏已“珠玉在前”,寒门出身也不行,与燕亲王府门不当户不对。勋贵?倒是可以,但季琳本就有个一等勋贵宣平侯冯琛做亲舅舅……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魏帝。
……你说你没事撩拨燕亲王府干什么?
季景西对这些全无所知,直至庆功宴尾声才堪堪露面。他先去皇帝面前晃荡了一圈,得了几声迁怒也不在意,脱身后便去磨袁铮,后者被他整得不厌其烦,只得答应送了他一整只熊掌。
景西得了熊掌,开心地回去找媳妇邀功,好似来庆功宴的主要目的就是这只熊掌似的。皇帝气不顺,在他走后又斥了几句,然一想到正主又听不见,更是憋气,勉强笑颜撑到宴席散场,二话不说甩袖走人。
他前脚走,楚王季珏后脚便招呼贺家父子一道离开,想必是要细说白日里的事。今晚的庆功宴不仅皇帝气不顺,他也因贺玥连累杨缱受伤之故被杨家兄弟俩从头甩脸子嘲讽到尾,又反驳不得,整个人气场极为压抑,走的时候连陈壁都忘了。
陈壁倒是不在意。他虽未在京任过职,其名却如雷贯耳,知道的都想上去攀谈一二,身边倒是热闹极了。
好脾气地一一打发了攀谈者,陈壁总算得以脱身。彼时他与季景西的赏月之约时辰已近,但看起来并不着急,回程路上还绕了个路,先去了另一处,之后才老神在在地赶往约定之地。
陈壁的营帐并不在楚王府帐群附近,与陈家也不挨着,而是单辟一隅,低调又僻静。他与人约在营帐后方不远处的凉亭,凉亭地势偏高,因靠近林子而天然隐蔽,登上去,能将绝大部分营地收入眼中。
他刻意算了时间,卡着点抵达约定之地,本想故意晾晾人,却意外发现亭内空无一人,对方竟是比他还迟。他尴尬了一瞬,随即便自然地将带来的酒摆上石桌,自己端坐一方,惬意地边喝边等。
眼看约定的时辰将过,才见另一位慢悠悠地背着手拾阶而上。
季景西踏月而来,冷月光辉在他身上镀出一层微弱的光晕,将那张俊美无俦的脸映衬出几分刀削斧凿的冷漠。他换下了白日里的红白骑装,暗红色广袖长衫飘逸如头顶无形无根的云,墨色长发用长簪半束,腰间仅有一枚造型别致的绳纹佩,整个人从里至外透着散漫。
这人好像只是来赴一个简单的约,对方是谁,是何身份,在他眼里并无不同。他甚至没有郑重打扮,只一身常服,仿佛在家中会客,说落拓不羁也行,更严厉些,说是失礼也够得上。
却不知为何,落入陈壁眼中,令他无端凝重了几分。
“临安郡王。”陈壁起身行礼。
季景西随意地嗯了一声,潇洒地在对面落座,不见外地拎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何酒?”
“自家酿的,手艺尚可,下官取名为‘云遮月’。”陈壁眼带好奇地观察着他这副做派。久闻临安郡王季景西是个不拘一格的人物,今见其人,当真不负传言——果然是无论在哪都自成一道景致,举手投足,自有风流。
季景西扬眉,“是个雅名儿。”
名字好,品之也醇香,难得的是醇中有绵,绵后透冽,入喉醇厚,细品又豁然开朗,不负“云遮月”之名。
“好酒!”季景西不吝赞美,“带的多不多?给本王留几坛?”
陈壁不动声色:“王爷都是这般直接向官员索要东西的?”
季景西不紧不慢地斟酒,“又不白要你的,按笔墨阁鉴宝会的上等拍品价来。”
笔墨阁鉴宝会的大名陈壁也听过,闻言摇头,“贵了。”
“不贵。”季景西答得漫不经心,“本王夸过的酒,不出三日,便能在盛京卖上千金价。”
“还是贵了。”陈壁语重心长,“王爷,太过骄奢淫逸不好。”
这回季景西不答了。他慵懒地倚上隐几,掀起眼帘,平静又坦荡地对上他。
陈壁生生从这副模样里品出一句话:你是不是对“骄奢淫逸”四个字有误解?
好个嚣张人物!
但细想来,兴许……对眼前这人来说,旁人眼里的“骄奢淫逸”于他不过日常。
季景西慢吞吞开口,“陈郡守是以何身份对本王说教的?”
陈壁顿时一哽,随即笑道,“谈不上说教,有感而发罢了。下官所处会稽,虽勉强算得富饶之地,也有过艰难时候,前些年水患、旱灾、饥荒接连不断,治下不少百姓食不果腹,下官日日熬心,陡然听此‘何不食肉糜’之言,确有不适。”
季景西不语。
“当然,比之北境府起死回生还是差了些。”陈壁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言可能会得罪人,话锋一转又给了个甜枣,“王爷之能,下官佩服。”
季景西深深看他一眼,垂眸一笑,似乎并不计较他话中带刺,“那本王换个问法。陈大人以何身份同本王交浅言深?郡守既非本王长辈,又不是幕僚属下,知交?算不上,此乃你我初次正式会面。充其量看在这酒的份上,能称一声酒友。”
陈壁:“王爷何必明知故问?”
“知什么?”
陈壁不答。
两人无声对峙须臾,陈壁率先移开目光,起身来到亭边,望向前方高低起伏的联营,“听闻王爷今日做了件大事?”
季景西自顾把玩着酒盏,“如果在陈大人眼中,掀了长公主营帐这等事也算大事,那本王今日这约赴的可甚是无趣了。”
陈壁笑,“王爷太过张扬,焉知过刚易折之理?”
“原来陈大人如此关心本王。”
“我本就为此而来。”
话题似乎终于说到了重点,只听咣当一声轻响在静谧中响起,季景西丢开手中的酒盏,“陈大人,皇亲贵胄可不是大白菜,由着您挑来拣去,焉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臣自然明白。”陈壁一派淡然,“然臣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是牵一发动全身的决定,臣身后还有一家老小,惟有步步谨慎。”
“堂堂江右陈氏,在大人口中不过是‘一家老小’?”
“江右陈氏是江右陈氏,在下所指,不过身边亲近之人耳。”
季景西起身走来,在他身边停下,倚上梁柱,似笑非笑,“陈大人想告诉本王,你做不了江右陈氏的主?”
陈壁不躲不闪地对上他,“那就要看有没有必要了。”
有必要,你就能?你将陈泽一脉置于何地?
此人何止狂哉!
季景西神色忽地一冷,“陈大人想在本王与老七之间择一,是不是将自己看的太高了?老七看重你,不代表本王也如此。”
陈壁摇头,依旧镇定自若,“王爷手握大西北,平定山东道,入主户部,背靠杨家,的确成绩骄人。然江南官场错综复杂自成一派,手伸不进,您需要我来为你打开局面。此非自视甚高,而是臣待价而沽。”
夜风轻忽穿过亭内,空气静了片刻。
“陈大人大概不了解本王。”对面人笑了,“本王若图谋江南,第一件事,可不是拉拢你或江右陈氏。”
陈壁:“……”突然有一丝不详预感。
季景西重新坐回石桌前,点酒为墨,以指代笔,轻松画起江山图,“江南道,金陵为喉,宣城为臂,苏杭为仓,北有徐州兵强马壮,南有江东固防荆楚,其间世族林立,派别星罗,无论官场还是士林,振臂一呼皆可地动山摇……乍看,确实自成一派,若取,由内向外瓦解自然省时省力。”
陈壁心中暗暗接了句“但是”。
季景西指尖悬空画了个圈,将整个地图囊括在内,“但是,也不只这一个法子。本王若愿意,该拿还是能拿下。”
“如何拿?”陈壁目光灼灼。
季景西微微一顿,抬眸,“为何要告诉你?万一你转头邀功老七,本王岂非做了亏本生意?”
陈壁:……我不是那种人!
“陈大人胸有丘壑,能力绝佳,乃名臣良相之才,当为座上宾。”季景西的恭维之语随手就来,听在陈壁耳里,却觉得他在胡扯,“可惜本王这人气性不好,最烦被人逼着做事。”
陈壁差点气笑,“臣何时逼迫王爷了?”
“陈大人今日相邀,难道不是为了告诉本王,我若不选你,你就要改投老七?”季景西面露讶异。
陈壁心里默默赞同这一说法,然而随即一愣,意识到不对。
他强忍着震惊,心下快速过了一遍今晚种种,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跟着眼前人走偏了!他是来考察日后效忠之人的不假,也的确明目张胆地在季景西与季珏之间做着权衡,可问题是,他心中可没有谁先谁后之说!
眼前这人自露面起,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在强势地说着同一件事:你若无法让本王满意,你就只能去选老七。
春风化雨间颠倒了主次!
是他在择木而栖,结果却成了他毛遂自荐……而他还居然认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