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5 书信传密(1 / 2)
临近年关,盛京城迎来了数年不遇的雪,让这个本就不好过的冬季越发难熬。
一夜之间许多民房被积厚的雪压垮,惊魂未定中的盛京百姓猝不及防迎来了新一轮的灾,而帝驾尚在外,城中无主事者,公主遇难的消息又悄然传开,加上叛贼逃窜、流民增多、周边隐隐不稳,整个都城上空都飘荡着难言的压抑。
混乱之下,楚王季珏、瑞王季琤、临安郡王季景西三位天潢贵胄终于在众臣的***中摒弃前嫌,顶着抗旨杀头的巨大压力,近乎众望所归地毅然扛起了主事大旗。
只是这次,坐在议事厅里的人不再是楚王季珏,而是季珩季景西。
一个亲王世子,居然压过了两位理政的皇子亲王,而两位亲王不仅没有异议,还颇为配合地任他差遣……乍看简直不可思议。
京中文武官员们虽嘴上不说,实则都不傻——这哪是两位殿下心胸开阔,这是在把景小王爷架火上烤啊。
日前那催命般的数道圣旨尚历历在目,皇帝俨然将对三人的猜忌摆在了台面上,有废太子季珪谋反在前,这时候谁为出头鸟谁便倒霉,主事之人稍有不慎便会被按上谋逆大罪,没看楚王都急惶惶搬出太极殿了吗?
可偏偏眼下盛京水深火热,在当朝国君和集贤阁阁老们皆缺位的情况下,迫切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扛起停滞的朝廷,这个人,魄力、能力、权势、身份缺一不可。
百官最为属意的当然是两位皇子殿下,但换做景小王爷也不是不行,一来姓季,二来其父也曾监国理政——实际上,他的资历甚至比两位王爷更丰富。
熟悉小王爷的官员们自是早早知晓这位的能力,而对此存疑、甚至不看好的官员,也在后者随后的雷厉风行、大刀阔斧中渐渐体会到了一丝微妙的惊艳。
面对短短几日便走上正轨的盛京,出自季景西手的那套梳理政事、救灾定势的手段,简直炉火纯青,效率奇高!
百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临安郡王季景西,真的是眼下最合适的主事人了!
他可是从天灾战祸疫病中走出来的北境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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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如今景西有些脱不开身,我从王府出来时他还被埋在政务里,又谨熬的热汤放冷了也没空喝一口,只来得及交代我给你带些解闷儿的东西,让我转告你,他今儿来不了了,回头得空再来看你。”
清清冷冷的国师塔中,上好的银屑炭将这一层空间熏得暖烘烘的,只露了小细缝的窗户将凛冽的寒冬隔绝在外,却又贴心地留了一抹雪景,给病中之人沉闷的日子里添上些灵动妙意。
袁铮熟门熟路地将炭火拨旺,执药罐倒出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来,端到床榻前,柔声对榻上的人道,“我扶你起来喝药。”
榻上人沉默地看过来,瘦得厉害的脸上没有分毫表情,眼神冰凉地对上他,须臾后又无情移开。
袁铮反应平静。
这几日他已习惯了对方的冷待,从最初的无措、到难过、到全盘接受,只用了短短半天,之后心中便再无动荡。他牢记着孟斐然和温子青的所有交代,对方该吃的药,该处理的伤,他当军令来执行,并不因对方的态度而动摇分毫。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执拗,耿直,一根筋到底。
例行打过招呼,袁铮亲自上手,不容拒绝又小心翼翼地将床榻上的人抱起,坐上床头,一条手臂圈着人,另一手端药,从背后半拥半抱地一勺一勺将药汁喂到她嘴边。
“我一直赞同景西的一条人生道理,喝药不能一勺一勺喝,没有哪个大夫的药是好喝的。”他一边给人喂着汤药,一边估摸着温度,觉着差不多了,便试探着劝怀里人,“你的嬷嬷说你最是怕苦,碗里的不烫了,一鼓作气喝掉好不好?”
季君雅哪抗争得过他,早两日前便在喝药这件事上妥协了,
虽还是不说话,但至少不排斥他喂药。她也着实想早些结束这一尴尬的环节,索性接过药碗,干脆地一口气喝干。
袁铮悄然松了口气,重新将她安置好,这才端了药碗出去。
燕骑在塔外值守,温子青随杨缱回了国公府,这个时辰还不到孟斐然看诊的时候,整座塔里只有他们二人,所有事都要袁铮亲力亲为。他虽贵为镇北王世子,伺候人是头一回,但多年军旅生涯令他并不在意,看起来还有些乐在其中。
三层塔上安安静静,季君雅却仍能听见一些琐碎的动静,尺度把握得刚好,不至于吵到她,却又刚好能令她知道他没走远。
很安心。
这个“小心机”是袁铮请教自国师的,他偶然发现季君雅在他短暂离去时情绪波动得厉害,嘴上不说,眼底的惊惧紧张却瞒不过人。袁铮注意到了这一点,不知如何是好,特地登门请教,温子青短暂沉默后告诉了他这一小办法。
彼时杨缱与景西也在场,闻言神色复杂地盯着温子青看,后者不躲不避地反视回去,仿佛在说,大家半斤八两,谁也别笑话谁。
杨缱还算平静,季景西却蓦地握住了她的手,似是想到了某个夜晚,他家阿离一床棉被裹成卷也要坚持见他。
袁铮当时没在意,事后回过味来,脸色也难看起来。
遭受过重大创伤的人,大抵都会对此感同身受。
他动作很快,没多久便收拾好了一切,塔内散了些药味,袁铮放下窗棱,将满城风雪挡在外面,从桌上捡起一本书坐在床边,先探季君雅的额温,确定她没发热,便翻开书读起来。
他读的是个话本子,讲的不是坊间流行的才子佳人,而是前朝某位能人异士路遇不平的侠义故事。
话本是季景西的,这些东西他多的是,是从前还在做纨绔的时候搜集的一堆玩意。然而小王爷新鲜劲来的快去的也快,看过一遍就不会再看,眼下倒是派上了用场。
袁铮不是个会赏风月的,哪怕读话本也读得无趣,按理说并不招喜欢,可季君雅却意外地没阻止,也不知是本来就喜欢听故事,还是因为读书的人。
她起先无甚耐心,无论袁铮做什么她都烦躁,动过怒,赶人的时候声嘶力竭,可对方就像个打不动、骂不动、踢不走又移不开的木头,任她如何拒绝都不走,每日下了职就来,该当值了才走,晚上就在外间打地铺,枕戈待旦的,她发出一丁点动静都要进来看看,哪怕季景西调来的侍女也只能在他离塔时近前伺候,他一来,这塔里就不准有第三个人。
季君雅在对方死板的读书声里昏睡过去又醒来,再睁眼时,袁铮喂她吃了点熬得香软糯糯的米粥,而后卡着时辰给她换药。
他不带丝毫旖旎地解了她的衣衫,细致地为她前胸那道伤抹好药,脸上的伤在她睡着时已被处理过了,两位大夫都说伤口不能长时间捂着,因此上完了药,袁铮不急着包扎,只虚虚帮她掩了衣裳。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正对上季君雅死气沉沉的视线。
“袁世子何必如此。”
女子涩哑的声音在沉闷的空气中响起。
他福至心灵地听明白了她的话中意,顿了顿,神色平静道,“此前拟好的婚期过了,皇上即将回京,我打算着钦天监再拟个日子。”
季君雅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死死盯着他,半晌才又忽地冷下来,“我不会嫁,世子莫要费工夫了。”
袁铮动作一停,片刻后点点头,“行,依你。”
季君雅似乎没料到他的回答,怔住了。
袁铮见药膏干得差不多,上手为她缠好绷带,正好衣装,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答她,“我总归不会娶旁人,你嫁不嫁无妨。我向景西要了个请求,待你我百年,将我葬于你近旁。你贵为公主,若是入九峰山,我就葬在九峰山脚下。”
季君雅先是一愣,之后整个人变得激动起来,“你疯了吗?!镇国公府仅剩你一后,你难道要辜负你袁氏列祖列宗吗?!”
“你小心伤!”袁铮手忙脚乱地按下她。
“袁霆音!!”季君雅挣扎着挥开他,近乎恶狠地瞪住他,“你想做你袁家不孝子,不要拖着我!”
“没有,我不会!”袁铮紧张地半护着她,生怕她伤口崩裂,“我家没你想得那么看重这个,真的,我袁家人生在战场,马革裹尸是宿命更是荣耀,留不留后真的无所谓,不然我爹娘怎还会让我上战场?除非天下太平,外患尽除……欸你别动了!”
他手忙脚乱,视线不经意瞥过,却见季君雅似是被他的话震住了,怔愣地望着他。
袁铮明白过来她在震惊什么,笑了笑,“是真话,没骗你。我家与旁人家不太一样,这么一想,你不嫁也挺好,袁家的媳妇日子都不太好过,用我娘的话说,长年累月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守了寡,丈夫儿子要么死在战场,要么一家满门死于功高……”
话说到这里,他蓦地停住,忆起眼前人出身天家,尴尬地摸摸鼻尖,“我没别的意思。”
他给人掖好被角,重新坐回去,顿了顿才又道,“你别多想,是我原就没多少娶妻的心思,但皇上给你我赐了婚,我也既来之则安之。这些话我不说,迟早我娘也会同你说,若你有丝毫不愿,我家也不强求,这是对你负责,不是别的什么意思。”
“我不太会说话,也不知你有没有误会我……”他有些着急,但半晌都组织不好措辞,“这样,我与你讲讲我身边儿的这些个人吧?”.
季君雅一愣。
“……就,南苑十八子你知道吧?名声现在不咋地,但以前挺响亮的。”袁铮挠头,“我们几个打小关系好,景西,靖阳,又谨,重安,小孟,我们以前一起求学。那年书房出了事,大家各奔东西,靖阳与我同在北地军营。后来有一年寿宁节她回京,借着南下养伤去一丈峰求见帝师。”
“她找帝师算姻缘,结果不太好,回来后她便告诉我,她打算终身不嫁了。”
“她喜欢的那个人打小多病,八字轻,而她命中重杀伐,于对方不利,强行在一起反而不好。她不忍自己伤着对方,嘴上嚷嚷着要嫁,其实早就打定主意一辈子孤独到老……这话她只同我一人说过,连景西都是半猜到的,因为靖阳知道我懂她,我同她是一样的。”
季君雅是头一次听说这些。她年纪小,久居深宫,又不受宠,南苑十八子在盛京何等光耀,从前她连接触都接触不到。百姓们兴许以为公主下嫁是袁家福分,实际上她的身份是够不上袁铮的。
“……皇姐喜欢的人,是尘世子?”
袁铮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是啊,我没同你说过吗?”
季君雅哑然。
袁铮见她今日竟愿意说这么多话,心情也跟着好,不知不觉说了许多他与景西、靖阳、小孟他们小时候干的各种浑事。
季君雅也听得逗趣,这可比听无趣的话本子有意思多了,不知不觉唇角都多了几分笑意。
袁铮讲得正起劲,目光无意间一抬,话音悄然停住,视线久久凝在她的笑上,竟看呆了,常年沐浴漠北日光晒出来的康健肤色就这么一点一点透出红来。
季君雅后知后觉发现他不说话,疑惑地抬眼,下一秒,她轰地红了耳尖,心跳在对方毫不掩饰的灼热视线里骤然加快。
可仅仅过去片刻,她的脸又忽然煞白。
突如其来的清醒如世间最尖锐的刀子,毫不留情地捅进她的心脏,眨眼间血肉模糊,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黄喜那阉人刺耳尖利的嗓音,说她好不要脸,破烂玩意儿竟还有脸活着,自己变成了个什么丑陋不堪的货色,乱葬岗的野狗都嫌弃。
季君雅一瞬间痛得
几乎无法呼吸。
胸口的贯穿伤痛彻入骨,脸上的一道道伤疤更是如同一条条毒蛇毒蝎活过来般,啃噬着她的脸,她的血肉,她的骨头,叫嚣着拉她下地狱。
还有一个面容看不清的高大陌生的男子,嘴里吐着无法入耳的yin词辱语,山一般朝她压下来,箍住她的身体,折断她的手臂,掰开她的双腿,在她奋力的反抗下手握长刀,对准她的心脏一刀洞穿,抢过她手里的匕首,泄愤似的在她脸上划一道,再划一道……
她痛苦不堪,痛不欲生,黄喜却还要在她耳边变本加厉地厉声尖叫着,用世间最恶毒肮脏的话语咒骂她。
“别说了……别说了!”她忽然狂躁地捂着耳朵,无视伤口传来的剧痛,发了疯似的尖叫出声,“闭嘴!闭嘴!滚!别碰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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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景西不知接了什么消息匆匆出门,直至深夜才回来,被雪浸湿的外衫已褪,整个人站在炭盆前抖来抖去,试图将身上的寒意抖掉了再靠近床榻。
杨缱被这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她本是在等人,不知不觉睡着了,眼下迷糊睁眼,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心想,那个傻乎乎的人好像她相公啊。
她见季景西还在那边折腾,不由出声,“别抖了。”
后者吓了一跳,身子停在一个古怪滑稽的动作上,顿了顿,若无其事地就势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凑过来,“吵醒你了?”
杨缱不答,只将白皙如玉的藕臂从暖和的衾被里伸出来,在后者微深的眸色里握住他冰凉的手往被窝里带。她还带着刚醒来的迷糊劲,声音软软糯糯,“……这样暖才有用。”
猝不及防摸到一手温香暖玉,季景西顾不得体会其间妙意,猛地把手撤回,急切道,“做什么呢,我身上冰着呢,冷着你怎么办!”
杨缱被他这么一冰,整个人清醒了几分,但反应还迟钝着,就这么愣愣地看他。
后者被她看得嗓眼发干,太阳穴突突直跳,耐心顷刻告罄,敷衍地拍拍四肢,好似这样就拍掉寒气了似的,而后麻利地把衣裳一脱,只留了里衣便往被窝里钻。
到底还顾忌着怕她冷,只敢离得远些,然后连人带被地一把抱进怀里,隔着被子在她肩窝处小狗似的拱了拱,“心肝,我又累又冷。”
杨缱被逗笑了,伸出手拍拍他,“我是小暖炉,你快来抱我。”
季景西从她肩窝抬起头,神色微妙,“……哪种抱?”
杨缱:“……”
她羞愤地隔着被子踹过去,却被人半路截胡,对方攥着她一只小脚直接往自己腰间一挂,拨开碍事的缎被贴上去闹她。杨缱吓得惊呼一声,“呀,你别……不是睏了吗?”
季景西没空说话。
杨缱被他下巴上冒出的短短一小截青茬刺挠得笑出了声,一边躲一边推拒,“别闹我呀,几时啦?怎得回来这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