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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时候, 王晓冬送林聪一条围巾,港货,纯羊毛,色彩是正儿八经的中国红。林北折叠围巾蹲下, 围着孩子的脸绕两圈, 来到孩子身后打结, 把帽子拉到孩子眉下的位置,放下卷起来的袖子:“陪爸爸到店里, 还是回家?”
“到店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林聪朝自行车走去。
林北两步追上他, 把他放二八大杠上,推车前往店里。
路上,林北撞见了奇怪的一幕, 一车的乘客下来推公交车,有穿棉袄棉裤的,有拎公文包的, 有身着皮草大衣的, 林北从旁边经过, 视线从在冰面上滑行的轮胎上掠过,往右拐车头,手臂被小小的手扒着,林北低头,瞧见小家伙整个身体趴在他手臂上, 伸长脖子往后瞧。
冬日,每个大院门口总会弥漫着烤红薯的香气。
老人守着热气腾腾的摊子,闻着甜人的香气,饱受寒冷的人到那里带走滚烫的红薯,浑身散发着满足, 倒映在一个孩子眼里。
孩子眼里装着一隅,大人带着他走过大半个城市,原来他眼里能够容纳半个城市,城市在他眼里浓缩成每天勤勤恳恳工作的公交车在雪后可以和人们一起玩耍,被人们推着溜冰,每个家属院门口放着一个火炉,像黑夜中的群星,给归家的人带来温暖。
来到舟山路,礼品店就在眼前,林北反而不急着到礼品店看顾萍、姜婵找来几位临时的推销员,他把车停在铁路大院门口,牵着孩子到烤红薯摊前,让孩子自己挑烤红薯。
那个流汁的烤红薯被林聪挑走了,他捧着用油纸包裹的红薯,双手快速倒几下,见爸爸付完钱,把红薯塞到爸爸手里,抓住爸爸的手指,踮脚凑上前嗅香甜的红薯。
不得不说刚出炉的红薯真烫人,林北快速把红薯揣兜里。
是的,揣。
那么多红薯,林聪挑了一个最短的,最瘦的。
既然他让孩子自己挑,即便心里有诸多想法,他只能欣然接受孩子的选择。
父子俩没有逗留,直接来到店里。
店里挤满了人,林北牵着林聪走到柜台前,把红薯给馋了一路的孩子,才目光坦然打量人群。
和林北预估的一样,人群里面没有异性。
不等顾萍、姜婵说话,在店里待了一下午的大姨们争抢着说:
“要是咱们卖不出去,你们会不会逼着咱们自己掏腰包买红糖?”
“万一咱们这群老姐妹把你的货全卖完,你最后舍不得给咱们工资,街道办事处也不能到你手里抢钱给咱们。”
“街道办的人也在给你招人,咱们和他们提成一样不?”
“咱们在这一片名声是顶好的,绝对不会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干毁自己名声的事。要是给你干活,毁了咱们经营半辈子的名声,咱们绝对让你一辈子不得安宁。”……
生意人对老大姨的情感非常复杂,即爱又怕。
经常出现这种声音,说几十个大姨凑到一起,声音不比联合国的声音低,老大姨以此为荣。
每天都会发生相似的事,一个大姨在这边买东西,结伴几个大姨说隔壁的东西好,这个大姨买了隔壁的东西,几个大姨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需要,热热闹闹也买了,路过的人看到了,跟风买了,由此造成了哄抢的局面。
生意人对大姨即爱又怕不是没有理由的,也说明得大姨者得天下。
带着不可言说的目的,林北打起十二分精神回答她们,礼品店不干强买强卖的事,他们有自己的厂房,为了厂房正常运转,他们也不能拖欠大家工资,她们和街道办介绍的临时推销员提成一样,她们也可以走街道办的招工渠道,他们打算扩建厂房,怎么想都不可能做子砸招牌的事。
林北把厂房地址告诉她们,还欢迎她们到厂房参观,用自己的真诚打消了老大姨的顾虑。
一个大姨带头要跟林北签合同,剩下的大姨有一种说晚了就吃亏的心态,争前恐后要跟林北签合同。
林北被她们拉着到街道办,林北跟她们离开,不忘带上林聪。
路上,林北跟她们说:“不管是桂花红糖,还是生姜红糖,目前没有人卖,不存在清库存的说法,我们拿出一年的货出来做活动,我敢保证这辈子我们店不会做第二次这么大的活动,如果做了,倍返还大家钱。”
他说不会拿红糖出来做大活动,没说不可以换一种物品搞大活动。
多年媳妇熬成婆,短短几个字道尽她们在最美的年纪嫁人生子,从碧玉年华到垂暮之年,为融入和被认同努力着,吃尽了苦头。
人生的艰辛造就了她们不肯吃亏的性格。
偏执的不肯吃一丁点亏。
但凡涉及到吃亏,智商立刻离家出走,满脑子全是不能吃亏。
人家礼品店一辈子只做一次这么大的活动,假如她们不买一份,那就是吃了天大的亏。
光是想想,偏头痛被气的跑了出来。
林北还没怎么用力,不少老大姨生出了拿从林北手里赚的钱买红糖的想法。
红糖又不会坏,拿出所有提成买,她们还嫌买少了呢。
吃什么都不能吃亏的老大姨就是这般任性。
她们的任性还表现在其他地方,在不确定给不给林北当推销员的情况下,人家脸不红心不跳跑到街道办,不管她们给孩子腾位置退休,还是年龄到了退休,理直气壮说她们为优化职工年龄结构做出了巨大贡献。
当初她们响应号召光荣退休,现在她们同样响应号召再就业,就问街道办支不支持她们。
街道办能说什么,他们什么都不能说,还得听老大姨无比自豪发表她们对新工作的看法,下班了还得待在街道办等她们。
来自四个街道老大姨能够把四个街道办主任凑到一起等她们,就不能小瞧了她们。
老大姨出现在乾山安平街道办事处,四个主任偷偷擦了擦不存在的虚汗。
孔国贤、池午柏和林北交往甚密,清楚林北为人,乐意做担保,蔡学承、顾佩兰和林北没有交集,给金旺面子,同意他们到街道开展演讲,可是让两人做担保,两人十分不情愿。
顾佩兰亲口答应做担保,事到临头她退缩了:“这就要签了?要不要回家和家人商量一下?”
蔡学承只想安安稳稳干到退休,不想给自己找麻烦,顺着顾佩兰的话说:“除了婚嫁、房子,这个事也称得上人生大事,马虎不得,必须开几次家庭会议。你们回家商量,我也得回家了。”回头找机会出趟差,老大姨爱找谁找谁,只要别找他就行。
同样是街道办主任,孔国贤、池午柏已经给老姐妹做担保了,她们的主任倒好,不给她们助力,还一个劲扯后腿。
一个老大姨嘀咕:“人家为啥给乾山安平街道办、望湖街道办招工名额,不给咱们街道办,主任,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想法吗?”
蔡学承:“……”
和孔、池二人聊天,知道两人手里有招工名额,当时在心里嘀咕两人没事找事,做好了看两人笑话的准备,这会儿咋心里有点不得劲呢?
“诶,指望不上街道办,只能自己找关系搞一个名额。”老大姨嘴上说得轻松,话里却暗藏让顾佩兰反思为什么她们指望不上街道办。
顾佩兰:“……”
这群老大姨讲话一如既往直戳人心窝。
真要出了事,孔、池二人愁一个街道临时工是愁,加上他们街道几个临时工也是愁。反正都是愁,多几个,少几个,没有区别。
蔡学承、顾佩兰这么一想,也就不反对给自己街道的老大姨做担保。
在街道办主任的见证下,林北和老大姨签了合同。
老大姨兴高采烈离开。
因为种种顾虑,蔡学承、顾佩兰不稀罕所谓的招工名额,但不妨碍两人跟林北打听大促的具体情况。
再稀奇的事只要经过当事人的口说多了,反而不稀奇了,为了维持大家对红糖大促的热情,林北浅浅谈了两句大促,就只是两句,抢在两人再次开口前,掏出了枸杞:“你们猜猜,哪个地方的枸杞?”
“宁夏?”众人只知道宁夏枸杞出名。
药房、干货店的枸杞干瘪,色泽有鲜亮的,也有暗的,都说自己是宁夏枸杞,有爱买颜色好看的,也有爱买颜色暗的。
眼前的枸杞个头饱满,颜色不鲜亮,但是众人打心底里认为林北手里的枸杞比市面上的枸杞品质好上几个等级。孔、池二人有这种想法,可以说二人和林北熟识,不能客观的看待事物,但顾、蔡二人也有同样的想法,只能说林北已经在众人那里构建了可靠的形象,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连林北本人也没有察觉到。
林北摇头说:“它长在我国最大的人工种植基地,后齐。”
它诞生在一个了不得的基地,具有非凡的意义。这就是天天写报告,每年参加集中培训和学习的dang员第一反应。
顾佩兰、蔡学承忘了他们留下来的目的,托着枸杞阐述自己的观点,在他们嘴里,小小的枸杞承载着伟大时代的意义,它的出现代表了人工种植枸杞各种价值等同于野生枸杞,如若不然国家也不会同意建立我国最大的人工种植基地。
孔国贤、池午柏火热的和两人讨论着,林北:“……”不愧是干部。
他留下了枸杞,牵着林聪离开。
父子俩到店里取自行车,在店里看到了陆江河。
今天两次了,每次只差一点就喊住林北,眼睁睁看着林北的身影走远,陆江河说不出的失落和气馁。
现在这个人就站在他面前,突然失去了发牢骚的心思。
他在深圳吃尽苦头,虽说最后得偿所愿,可过程真的充满了艰辛。
跟朋友说他的经历,他们认为自己在炫耀,一句轻飘飘的‘还是爹妈在铁路局有个一官半职好’、‘要是我姑争点气当上沪市媳妇儿,凭着四世同堂都是铁路职工的事迹登上当地报纸,和深圳的厂谈成合作只是顺手的事,最重要的是拿到凤凰自行车零售资格’,不仅抹去了他的努力,还把他的努力贬的一文不值。
桑超英自从和林北搅合到一起,和朋友分道扬镳,他前往南方,和朋友约定等他归来给他庆功,他们要做一辈子朋友。
没想到他满载而归,等到他办好了各种证,也没有一个人提给他庆功。
他给朋友找借口,巴巴的请朋友吃饭。
他们喝的正畅快,朋友们突然大声嚷嚷他肯定不会跟桑超英学,有了赚钱的门路,不仅不给兄弟喝口汤,还一脚把兄弟踹了。顾客、服务员的视线全落在他身上,正站起来给朋友倒酒的陆江河继续倒酒也不是,坐下也不是,这时候朋友摆出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样子让他给他们供货,还想掺和进他的进货渠道。
看在昔日友情的份上,陆江河同意他们从自己手里拿货,但绝不同意和他们共享进货渠道,朋友不满意这个答案,最后他们不欢而散。
他还是走上了桑超英的老路。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他以前真的看不上桑超英一发达就和过去朋友划清界限的做法,尽管他没有表现出来,他敢保证桑超英也没有发觉,但是他没脸找桑超英听自己发牢骚。
黄益民藏不住事,陆江河根本没想过找黄益民。
扒拉一圈自己的圈子,结果发现他的朋友看似多,竟找不到一个可以畅所欲言的,最后只能找一个和他称不上朋友的人谈心。
只是没想到见林北一面那么难。
默默叹了一声气,陆江河扬起眉眼,唇角含笑说:“放我那里的电视机,你和黄益民什么时候弄走?”
林北刚想问什么电视机,突然记起黄益民找陆江河弄一台黑白电视机,当时他也要了一台。
店里有电话,林北打电话到厂里,让黄益民骑轮车过来拉电视机。望湖街道办的轮车在他家,他让黄益民到他家骑轮车。
“你回来多久了?”林北放下话筒,转身看他。
“半个月了。”离开的时候是深秋,回来的时候河上的冰结的老厚了,陆江河经历颇多。
林北把想往外跑的小孩拽了回来:“什么时候开业?”
“年前日期都不好,所以订了年后,初七开业。”提到开业,陆江河脸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灿烂,“我是这个月月初谈好的合作,同时下了单,那里的厂陆陆续续已经停工了,老板打算年后开工给我做货,耐不住我磨,答应年前先给我做一批货。”
林北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陆江河的话突突往外冒:“我到深圳,遇到最大的挑战不是找不到合作对象,而是方言,客家话、大鹏话、潮汕话、粤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那个地方可真繁华,到处都是厂,每个厂都缺人,每个厂都有外地工人。我说一个你闻所未闻的事,一些大厂招人,工人还得压钱在厂里。”
听的津津有味的林北愣住了,一旁顾萍、姜婵不可思议问:“那个厂真招的到人吗?”
“大厂不愁招不到人。”见顾萍、姜婵不信,陆江河展开说,“这么跟你们说吧,我跟着一个老板到服装厂,那个服装厂提供宿舍,餐有荤腥,还有活动室,工资比小厂工资高,淡季没活还发保底工资。”陆江河着重强调服装厂一年4个月淡季,问,“你们愿意压钱到大厂工作,还是找个小厂工作,自己找住的地方,还花钱吃饭?”
“压钱。”她俩一定会心里没底,不放心压钱在厂里,但最后一定选择大厂。
淮大教授刘雪骗同事的钱跑路了,她对象冯局长虽然被放了回来,大家都说冯局长没有往上走的可能了,一同走的还有百货大楼某个部门主任、市委某个领导的秘书。本来没几个人谈论这件事了,结果一个被偏光养老本的教授在12月31号那天,趁着大家参加跨年晚会,从实验室带出啥子东西,吃进肚子里。过了几天,家人发现不对劲,把她送进医院,听说命是救回来了,但是身体器官受到无法修复的损害,后来传出冯局长站出来说10年内,他还清所有刘教授欠的钱,那名教授所有治疗费他承担,半夜被砸窗户的事也随之消失。
大家私底下猜这伙人要不偷渡到香港,要不去了深圳,去深圳的可能性最大。
听了陆江河的话,姜婵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那伙人肯定跑到深圳办厂了。
“那里户籍管的严吗?”姜婵刚问出口,顾萍脱口而出,“你问这些干嘛?”
“好奇呗,就问问。”姜婵笑着看向陆江河。
“没法说严不严,但是不止一处办假|证的。”陆江河怕他今儿说的话传了出去,有人偷偷跑到深圳,他正色道,“如果不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不建议女孩子跑到深圳。”一开始他稀里糊涂跟着老板到声色场所,后来他不得不出入声色场所,陆江河一度沉溺在纸醉金迷中。他回来了,站在朴质的杂货铺门口,瞥隔壁同样朴质的礼品店,陆江河产生了恍如隔世的错觉,装修杂货铺的时候,一开始不经意瞥向礼品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进出杂货铺,总会看一眼礼品店,后来他会和自己说你瞧人家干的不比你好,也没见他仨哪个和你一样,和自己说多了,越发看不上那段时间的自己。
那种环境下,男男女女太容易迷失自我,陆江河又强调了一遍。
“我们跟着老板赚大钱,深圳多么好,也不去深圳。”顾萍满脑子全是带领老姨、老姑、亲妈赚亿点点钱,过年到百货大楼大扫荡,深圳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