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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求生 “我想活下去。”(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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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华宫中。

魏弃不记得自己昏睡了多久。

他再一次醒来, 完全是被谢肥肥给舔醒的。

这只贪懒馋滑全占尽的小小狸奴,彼时早已喝完了谢沉沉留下那三大碗羊奶,舌头上却还残留着羊奶的膻味。

他只觉脸上粘腻, 甚至略微刺痛。

霍地睁开眼睛, 便见一只放大的毛茸茸脑袋贴在跟前,顿时脸色大变。

谢肥肥“喵呜”一声, 被他眼神吓得浑身炸毛,当即飞也似地窜上横梁,躲在后头瑟瑟发抖。

可等了半天, 还没等到他来抓自己算账,又按捺不住、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瞧了一眼:

魏弃眉头紧蹙, 满头是汗, 竟还蜷缩在冰冷的地上, 迟迟没有起身——

也许如今。

清醒于他而言, 已不再是件好事了。他平静地想。

失去意识时,尚且无知无觉,犹如五感封闭,察觉不到任何痛苦。

醒着的时候,却根本无法控制胸口那气血翻涌的痛意,仿佛一股绳将五脏六腑搅在一起。两眼所见,时而清楚时而扭曲, 犹如中了某种幻术,原本清明的色彩,亦染上瑰丽而秾艳可怖的颜色。

他花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勉强调息好丹田气海,强撑一口气、站起身来。

身上血污斑斑,早已干透, 他亦顾不得收拾,径自迈过地上那一片污红狼藉,跌跌撞撞走向灶台,将那些被谢沉沉黏在碗边的宣纸一一小心揭下,连带着那滑稽的菜谱一并小心对折、收好。

“嗬……呼,……嗬……”

可竟然光是做完这几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他已气喘不止。

不得不把手撑在灶案上借力、才保持身体不至歪倒——

为什么?

为什么这次发病,竟然又和上一次不一样。

自从他机缘巧合从鬼门关被拉回那次过后,每一次,他的“病征”都在变化。

起初,他以为是阎伦那本古籍上写的身体溃败之兆,可如今看来,又与那书上记载截然不同。

难道说,古籍所言,记载有误?

自己还剩多少时间?

魏弃咬牙封住全身三处大穴,提气于胸,靠着这一口气,足尖轻点,飞快越窗而出,抄近路回了主殿。

视线已然迷蒙,他从书架隔层翻出那本破旧古籍,凝神细看,眼前的每个字却都诡异地如蛇般乱舞,字不成字,书不成书。

一阵悠远而熟悉的笛声,从窗外飘入殿中。

他心神大震,猛地抬头:眼前住了整整十五年的寝殿,一砖一瓦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此刻,竟莫名变得晦暗、灰沉。墙壁上布满明暗不一的灰绿色的眼睛,那逼人的压迫性视线,从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

“阿毗。”

忽然,他看见丽姬从那墙后施施然行出,走到自己身前。

女人泪眼低垂,吐气如兰:“阿毗,你就这么想活下去么?”她说,“这般辛苦,也要活下去么?可这世上,已没人盼着你活……若是我从未生下过你,该有多好?”

他一怔,女人的手指缱绻不已地附在他的眉间,却在转瞬间消散。

院外,孩童清澈的笑声传到耳边。

他扭头看去,见少时的魏治与魏昊,他的七哥和五哥,两人趴在墙头,瞧见他的眼神,笑嘻嘻地问他,你母妃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听说你母妃和太监搅和在一起,生来不干不净的女人,果然都这么下/贱么?】

【魏弃,能不能教我你的新名字怎么写?弃,哪个弃?】

【是弃妇的弃,还是抛弃的弃,还是前功尽弃的弃?】

他沉默不言,那两人的身形也紧跟着如青烟散去。

取而代之,是仰躺在他面前,七窍流血、垂死挣扎的蓝姑。

他看见她哀怨的双眼——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指向他,说殿下,你这般无情无义之人,此生都不会有人真心待你!

【老身九泉之下,也会睁大这双眼睛,看着你如何死无葬身之地!】

朝华宫里死去的每一个人,他亲手所杀的每一个人,仿佛都在用最恶毒的言语在他耳边咒骂。

他们问他为何还不去死,为何还不一命偿一命。

那些声音纠缠在耳边,他哪怕闭上眼睛,甚至仍能感觉到四周阴森的吐息,闻到“他们”身上陈旧腐烂的味道——那是属于死亡的味道。

魏弃的手不受控制地紧掐住自己脖颈,手背青筋毕露。

死……有何难?

他并不怕死。

十一年来,他为了丽姬临终前的恳求而活,却活得并不心甘情愿,活得自暴自弃,活得冷漠而抽离。

他甚至曾比任何人都更期盼,这“不得不死”的一日到来。

可为什么,这一刻,心中却生出惧怕,生出畏怖?

似乎心底有个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声音,在轻声地说着,不愿死。

……为什么,不愿死?

【砰!】

他听见一声熟悉的钝响。

紧接着,是小宫女拿手腕轻碰额头,满是懊悔的叹息声——还依稀带着鼻音。

他听着她咕咕哝哝,抱怨着怎么又睡着、待会儿又要被殿下骂,想提笔却摸不着,慌乱地满书案找。

他睁开眼。

看着她,无头苍蝇似的找了半天,才在脚边发现方才犯瞌睡时不小心撞倒在地的兔毫,宝贝地捧在手中。

她练字,像鬼画符,但因为怕被他“骂”,所以总会讨好地写很多“问殿下安”。

导致最后别的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只有这四个字,写得颇似他手笔,几乎原模原样抄下来似的。

她练了许久,字写了一张又一张,终于得出一张最满意的,美滋滋地把那张放在一摞纸的最上头。

谢沉沉……

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出宫,坐上了顾叔帮她安排的马车。

从上京到江都城,至少需要两个半月。

若是快马加鞭赶路,照顾她的脚程,也要花上两个月。

他原以为自己还能撑到那时候——还能收到她那封想也知道无聊、却认真得一板一眼的,报平安的书信。

但原来命运从未宽仁他至此。

到这一刻,他已恍惚明白过来:自己这所谓的“疯病”,起初是累及旁人,杀尽身边一切可亲之人;到如今,每一次发病,却皆毫无例外,是要逼他偿命。

也罢。

谢沉沉——他突然近乎残忍地想:其实她也与那些人无二。充其量,只不过比“他们”愚蠢,又比他们多出几分天真的善良,可是,到最后,她难道不是也头也不回地离开?在选择的天平两端,她同样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他,

抛弃,被放弃。

这样的事,在他的一生中,已然发生过太多次,多到无需细数。

如今,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这念头生出的瞬间,眼前巧笑倩兮的少女亦如青烟散去。

他的手指紧扣住脖颈。

紧扣住——又松开。

他低垂下眼,看向不知何时溜进殿来、蜷缩在自己脚边,惨兮兮哀鸣着的小狸奴。

【你走的时候,记得把那只畜生带走。】

【可、可是殿下,肥肥娇气,想来受不得长途跋涉。路上没有羊奶喝,没有好东西喂,它一定瘦了,瘦了便容易病,病了就……】

【谢沉沉。】

她被他喊得一哆嗦。

回过神来,鼓起勇气,却还是再试探着开口。

【殿下,你看,不可爱吗?】她把狸奴抱在怀里,抓起它一只爪子来冲他逗趣,【殿下平日里在宫中不是读书就是写字,都没人陪你说话,有肥肥陪着解闷不好吗?】

【那是你养的。】

【……】

【你走,便将你的东西全都一并带走。】

不要留下任何让他想起她的东西。

他愿意送她走,是信守那一日的承诺没错,他要确信她活着回到江都城,亦是为了还她拼死救他的恩情。

可她甚至毫不考虑、毫无犹疑,就头也不回地走,凭什么还让他再惦念她?

【殿下,你、你不开心?】

【没有。】

【那你……】

【带不走,养不活,那把它扔出去。】

【不、不不,殿下!】她吓得“腾”一声站起。

抱着狸奴在殿中来回打转,哄孩子似的安抚了好半天,方才欲言又止地绕回他面前。

想了想,小声道:【殿下,怎么、怎么我感觉,我们这样,好像以前族长派来的那些人,要跟我阿娘算总账、好分家产一样呀?】

分家?

亏她想得出。

他沉着脸不回答,却几乎要把手里那书翻出火星子来。

而谢沉沉见他沉默,于是继续讲她的歪理:【可是,殿下为什么要和我分得这么清楚?殿下在生什么气?奴婢只是回家去,又不是和殿下……此生不见了。】

说得好听。

他问她:【……怎么见?】

【在上京见呀。奴婢听宫人们说,皇子都是二十岁出宫建府,等殿下二十岁的时候,就可以出宫了,】她一脸理所当然,【殿下若是去不了江都,奴婢便来上京,殿下若是想去瞧瞧江都城的风景,那便来找奴婢……奴婢带殿下看江都城的灯节,吃尚庆楼的面线,对了,还有永安街的面人、糖人……到那时,不就见到了么?】

【……】

【肥肥还小,经不起舟车劳顿,等再过几年,它就长大了,懂事了,好养了,】她说着,双手合十,一脸恳求地看向他,【殿下慈悲,能不能留它在身边逗趣解闷?奴婢定会千恩万谢,日夜在佛前为殿下祈福……】

离开,并非抛弃。

纵隔千里,还有再见之日。

她说殿下,你是奴婢见过最好最好的人,殿下定会长命百岁。待到再见之日,奴婢一定长得白白胖胖圆滚滚的啦,到时候,殿下说不定已经认不出奴婢了,但是,肥肥一定认得出来——

【所以,喏!】

她把手里的狸奴高高举起,举到他跟前。

他看见她的眼弯成一对月牙。

小宫女开朗地笑着,说着:【这就是奴婢与殿下‘相认’的暗号!】

魏弃倏然趔趄着起身。

顾不上一地书文凌乱,颤抖的右手努力摸索着书架,终于,手指抵住机关、猛地一按。只听殿内一阵窸窣声响,床底的暗门再度打开,地宫的冷气森然扑面,他将意图跟来的狸奴拂开,低声道:“在这……等。”

随即,几乎手脚并用地——他的身体已然瘫软下去,可他仍咬牙,搀扶着墙壁,扶着香炉,扶着床沿,直至走近那暗道入口——只需再一矮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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