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预言 一命换一命(1 / 2)
叶靖鹰的回信很迟。
言简意赅, 他有办法解妖尸之毒。但有前提条件,必须要解决掉妖尸的源头,即那个被盐生埋的女人。
另, 他又派了医修的两名弟子过来,顺带着捎上王不留, 大约是想让王不留历练历练。
人皆有天命,叶靖鹰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长到他渐渐地也看不清自己的寿命尚剩多少, 亦不知何时大限将至。
和修道度化的定清不同, 叶靖鹰只靠药物。
他在追求长生。
不灭不死、永久的长生。
庄子有云, 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道家亦说,未死先学死, 有生即杀生。
去恶存善,心境清明, 这是定清及他徒众选择的清修之道。
而叶靖鹰对此嗤之以鼻, 他更相信能从自然孕育出的药物中汲取生命,向天地万物借命。
只是年岁渐渐长, 纵使在不问世事、少入红尘的玄鸮门药峰上, 叶靖鹰亦能感受到身体精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开始想选一个关门弟子, 悉心栽培。长生之途遥远,他若无法继续攀登,亦有后人接力。
人选尚未确定。
蓝琴聪慧,但又过于聪明, 忠诚不足;
王不留虽心志秉诚,却缺乏一些慧根。
叶靖鹰只将王不留派遣出,希望让这孩子多多见见人间事,阅历上来了, 或许也能磨练他的性情,丰富脑子。
——谁知王不留第一眼见到镇上妖尸食人,便脸色发青地昏过去,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休息,嘴唇比纸还白。
花又青看了一眼,心想聊斋上被狐狸精吸干精气的小书生,大约也是这样。
同行的两名医修弟子带了些解妖尸毒的药,还真是薄荷糖大小,不过不是那种白色,是浓郁的黑紫色,很像桑葚粒。
不善撒谎的金开野望着药物沉思:“倘若他们问为何变成黑色了,我怎么解释?”
“全新版本免费升级嘛,告诉他们,加量不加价,一代更比一代强,”花又青不以为意,“不过为了环保,领药时不额外附带外包装喔。”
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粒药丸,掰开,细细嗅,分析其中药材,镇定安神的迷迭香、提神醒脑的薄荷、化湿通心窍的石菖蒲……
虽暂时无法分析其中配比,但这个方子定然是不出错的。
更何况。
她回头看昏厥中的王不留。
叶靖鹰把他都送来了,可见所言非虚。
除此之外,叶靖鹰另写一封信,以蜡盖封,指名,只有金开野能看。
金开野读完后,犹豫良久,还是唤了傅惊尘。
此事非一人之力能为。
现在的金开野没有避讳傅惊尘。
花又青成了将他们暂时连在一起的纽带,她就像一根绳,他们是那吊在那绳子上的蚂蚱。
窗户紧掩,距离行动还差一截香的位置。
月亮隔着透明的纸照进来凄凉的光,傅惊尘捧着信,看花又青探头探脑,他垂眼,问:“能看得懂?”
花又青说:“一知半解,好多不认识的字喔。”
傅惊尘将信还给金开野,话时对花又青说的:“和你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言两语,简单解释事情来龙去脉。
八十年前,醉酒后的方二失手打死妻子和孩子,担心官府追责,心一横,心想反正是买来的,她在此地无父无母,又无亲眷家属,便趁夜黑风高,将尸体同时草草埋到乱葬岗。
实际上,他的妻子并未断气,尚有一缕呼吸。
她自坟墓中爬出,悲恸欲绝,想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孩子。傍晚时分,赶路人瞧见这一幕,惊骇万分,以为她要吃新尸,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了“虎妻食人”的谣言。
镇上人心惶惶,官府差人来问,问及籍贯人氏,方二害怕,顺着虎妻的传说,编撰出如此一个故事,极力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为安定此事,然后便是官府延请玄鸮门的人过来处理。
叶靖鹰未说玄鸮门的“处理”是这种。
当初,亲自前来的弘光尊主,知道她是人,也知道她是个受尽冤屈的普通姑娘,却没有同官府澄清,反倒用符咒和盐将她封住了,要她的怨气在这八十年间愈来愈重。
金开野沉默许久,说:“弘光尊主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我曾听闻过一些事,”傅惊尘淡声,“生人的爱与恨,皆能锻造出绝世的兵器。”
花又青聪慧,一点就透。
她张张口,未说话。
只是默默倒了杯茶,又吃了几片糕点,养精蓄锐,静待出动的鸣镝声。
傅惊尘说得很对。
人最强烈的感情,爱,恨,极盛者,不随□□消弭,甚至于可以千年不散。
许多人会用这种浓郁的感情来炼器。
就像……传言中的定清师尊,当年举全派之力封印妖魔,清水派子弟尽数在那场大战中死去,而他当初所用的一柄剑,就是他弟子芳初以身殉之。
花又青向来不理解殉剑这件事,对她来说,这和殉情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他人而舍弃自己的人生。
当她在晚膳时提出自己观点时,二师兄教她,说当初芳初不是为师尊殉剑,她是为匡扶正道,是为天下苍生。
在两百年前,修炼之人的心便已经变了,人人自私自利,不惜杀妻/夫证道,不同道友分享修炼心得,唯恐对方先自己一步悟道。人人追求长生,亦求永远享乐;不将修炼之法传授外人,不愿被普通人挤占自己的资源,道法不传,亦不流通,只传亲友,不传外人,以求代代维系家族的稳固定位——长此以往,好好的修道,竟弄得如俗世红尘,等级分明。
一如《楞严经》中所言,末法时期,不见佛陀。
这种情况下,妖魔出世,于百姓而言,无异于是巨大的灾难。诸多修道人士明哲保身,竟避着妖魔而走,假装视而不见。
定清第一个站出来,但他亦缺乏与妖魔抗衡的神兵利器。
越是强大的兵器,越需要浓烈的感情。
那必定是他心爱之人,也须是爱他至深之人,甘心殉剑。
每每讲到此处,四师兄都会正色,说倘若他早生个百年,当初定清师尊若最爱的人是他,要他去牺牲祭剑,他绝对二话不说,一个猛子就往铸剑炉中跳。
花又青惊讶地问他,可是你是男的呀,定清师尊没有断袖之癖。
四师兄点头说是啊,他也非断袖,所以得赶紧跳进去啊。不然,打不过,活着更遭罪。
花又青:……
她有着和几位师兄不同的看法,在花又青眼中,生命是最珍贵的。她不想死,风雪中的破箩筐中,就算是吃干草,也不能让自己饿死;后来被大师姐捡走,就更不能死,她要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师姐给她的第二次生命。
但后来,花又青想。
倘若有朝一日,大师姐命悬一线,需要她舍弃生命才能救回,那她必定是毫不犹豫的。
她将这个感悟分享给二师兄,二师兄沉吟良久,欣慰地说她已经开悟了,已经懂得以己度人、将心比心——
然后他下一秒便期待地望着花又青:“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大师姐同时遇到危险,你只能二选一,会救哪一个?”
……
可那也不仅仅是爱
芳初殉剑,也不是全为了男女情爱,不是因为持剑者是定清,而是因为当初肯豁出一身修为、所有基业、甚至生命去封印妖魔的人只有定清。
是为了所有普通百姓,是希望普天之下的家庭骨肉不再分离,为苍生,为黎明。
但那些选择明哲保身的门派,在之后一点点蚕食了清水派的基业,并为自己找补,不歌颂他们的牺牲,只讲污点——师徒相恋,有悖人伦,践踏纲常。
将芳初为海隅苍生殉剑的大义,轻飘飘地命名为爱情,还是畸恋,是为人鄙夷的师徒乱,伦。
他们不曾从封印妖魔中获得名利,便诋毁他人的声望。
因为他们双目污浊,瞧不见清白之人,亦不信天地间存明理昭昭。
一百多年过去了。
妖魔已封,人心如旧。
花又青有时想要问问那位素未谋面的芳初师姐,如果她知道如今,当初依旧会选择以身殉剑吗?
她舍命想救的人都在诋毁她,作践她。
可惜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唯独明月千古如一日,默默不言照世间。
花又青将桌上的枣泥糕全部吃下,喝了两杯水,听到傅惊尘问金开野,打算如何处置妖尸的源头?
金开野紧皱眉头。
他说:“叶宗主说,时日已满,希望我们能将她封住,装进大乾坤袋中……带回玄鸮门。”
傅惊尘颔首,并不意外:“果然是要炼化。”
花又青忽然出声:“她叫什么名字?”
金开野没懂:“什么?”
傅惊尘转身,对她说:“她没有名字,前几日我翻阅县志,记载中,她是方袁氏——应当是方二为她取的,她本姓或许从不是袁。”
方袁氏。
花又青想到祠堂中供奉的那些木制牌位,XX氏,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只是夫姓和父姓的拼接,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她问:“为什么不直接超度了她呢?怨气如此重,所铸造的兵器,更易造杀业。”
金开野不知怎么同妹妹讲,他亦是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一路见血,一路踩着肮脏。
他僵硬地半蹲身体,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又怕弄痛了她。妹妹初学玄术,细皮嫩肉的,不像他,皮糙肉厚,一身蛮力。
想好久,金开野才笨拙地说:“你说的很对,我们会超度她的。”
花又青说:“……你真的不会撒谎哎,连小孩子都骗不过。”
她低头,说:“我知道,就是不甘心,没关系,你不用故意说假话哄我,我明白。”
就是不甘心。
只觉对方可怜,不该遭受此等酷刑,生时被利用,如今竟连死都不能,还要被继续利用。这些个利用她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她的本名。
罢了。
花又青劝慰自己,不过是幻境而已。
你阻止不了什么,你只是需要融入这个门派,打听线索。
桌上燃烧的香,终于到了底,最后一截晃了晃,脆软地落满香灰。
时辰到了。
山光黛浮,浮云卷霭。
王不留终于醒来,又是哇哇一阵吐。金开野照顾孩子得心应手,劝他留在此休息,他犹豫着,刚想答应,冷不丁看到花又青,立刻不干了。
飞快起身下床,王不留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小丫头片子能干的事情,我也能干——凭什么不让我去?”
花又青呛他:“口口声声小丫头片子,你比我大几岁?”
王不留恼:“黄毛丫头!”
花又青回:“白毛小子!”
王不留气炸了,四下巡视要拔剑。
金开野沉着脸,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互相戕害?我看不等妖尸过来,你们倒是先把自己给玩死了!”
收了剑,王不留恭敬地向金开野抱拳:“对不起,金宗主,我不该和小孩一般见识,让您见笑了。”
花又青说:“他没见笑,是你在贱笑吧。”
傅惊尘捂住她嘴巴,避免小孩战争再度冲击。
兵分路,金宗主、傅惊尘及一个符修的大弟子,各领一队人去寻那妖尸的埋骨处。
水源,山背阴,极邪之地。这种,即可短暂缩小范围。
顺利在青龙山找寻到那条河流,花又青看过水月新镜中的幻象,确定那妖尸行动范围有限,那盐腌的疼痛跟随着她,即使被人从棺椁中带出,也不能立刻恢复行走,她本质还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但子时阴气重,阴气滋养,谁知她此刻适应到几成?
傅惊尘仰首望月,只见天际边缓缓飘来一朵积水云。
花又青仍旧在他背上,百思不得其解,小声问傅惊尘:“既然叶靖鹰已经研究出药物,为什么一开始不让温宗主带来?”
傅惊尘身上有妖尸的气息,倒是没有几个攻击他。花又青在他背上,倒是引来几个妖尸蠢蠢欲动,傅惊尘踢破一颗头颅,听见花又青倒吸一口冷气——
他顿了顿,踩着剩下几具妖尸的头顶,轻盈跃到树枝上,往山林中去。
“他不确定如今的蓝掌门是否知道此事,”傅惊尘解释,“叶靖鹰大约是想将它占为己有。”
无需多言,花又青明白了。
上次金开野写信求助,信直接递交到蓝掌门手中,因而,指派谁来,带什么东西,如何解决,都是蓝掌门决定的。
叶靖鹰按兵不动,作壁上观,是想观察蓝掌门的反应。
果不其然,蓝掌门并不知道妖尸一事,而温丽妃亦不明——只怕,就算金开野没有写求救信,当温丽妃决定焚镇的消息传入玄鸮门后,叶靖鹰亦会同样地派人过来,同金开野交接。
之前禁地一事,金开野欠叶靖鹰一个人情,他大约打算用在这里。
花又青问:“你觉得,赶在金开野带走她之前,我将她偷偷超度的机会有多大?”
傅惊尘沉吟片刻,答:“大概像你的脑子一样大。”
花又青问:“哥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傅惊尘:“说。”
花又青问:“你骂人一直这么有礼貌的吗?”
傅惊尘忍俊不禁,背着她,轻盈向前:“我不是在骂你,是夸你——”
“青青,”他说,“赶在金开野前面超度它的概率不大,但抢走她的概率大些。”
花又青:“啊?”
“好剑亦需滋养,你是女孩子,属阴——”
花又青搂住他脖子,打断他:“哥哥你忘记我生辰啦?我属兔的,不属羊。”
“……”傅惊尘说,“看来学习差不是你的错,学堂里先生平时都怎么教你们的?这些东西也不教么?”
花又青说:“喔,阴阳的阴啊。”
傅惊尘继续往下说:“火灵剑阳气过盛,玄鸮门平时教的法子亦偏阴,邪,你若是用,未必得当。”
花又青说:“所以你想用它来为我重新锻造一件属阴的兵器?”
他没说话。
“我不要,”花又青认真同他讲,“我不愿牺牲他人来做自己的兵器,更何况这是可有可无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先生教过的。我今日不种恶因,来日便不会有人食此恶果。”
“开口闭口就是因果,或许我该送你去山寺里做尼姑,”傅惊尘叹气,“也罢。”
花又青听他说,那声音像是在说服自己:“谁让我是你哥哥呢?”
傅惊尘骗了金开野他们。
他知道妖尸源头的埋身之地。
半妖尸化后,他始终在青龙山上捕猎,生饮狼鹿之血。
早在初次翻阅县志时,傅惊尘便注意到八十年前这一桩离奇的老虎为妻。
即使没有从幻境中探清真相,他亦从这些碎片中推理出事情真相。
意识到这点的花又青,心生竦然。
——这样一个人,待出了幻境,她该如何才能打败他?
花又青不信什么感化那一套,她是行善,不是脑残。傅惊尘现如今答应她,放弃以人炼器、而是超度,也不过是信了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这份感情的寄托,从开始便是假的。
她不能期许用欺骗来换取真情。
落雪无声,那被人遗忘的可怜女子,就被埋在这片土地下,旁侧是涓涓细流,春日里大约会有小鹿来此饮水,漫山遍野地开满杜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