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预言 一命换一命(2 / 2)
可现在还是酷冬,她的尸骨在春风不至之处。
傅惊尘干净利落地拔出剑:“我们需要快些。”
先前那把锈铁剑留在黑水塘下,这个是他又付一两银子购得的。
?花又青亦紧张地用异眼探查:“是不是因为金开野他们很快就能搜到这里?”
“他倒没那么聪明,”傅惊尘一剑刺入土中,挖出一个小口,俯身细细看那土壤层,片刻后,换个地方,又挖,“一旦惊动母体,其他的妖尸就会蜂拥而至。”
花又青肃然起敬,称赞:“哥哥,你竟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一般一般,人间第,”傅惊尘模仿她的语气谦虚,又淡淡说,“我猜的,寻常话本子上都这么写。”
花又青:“……”
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该惊讶他模仿能力和记忆力如此出众,还是惊讶他一个杀手竟然也会看话本子。
印象中,他早早家破人亡,历经艰辛,又去了城主府上做杀手,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私下里竟然也会识字读书。
真不可思议。
此处妖异气重,花又青用了一阵异眼,便受影响,连带着两只肉眼也开始发痛。
她闭了闭眼,揉揉额头,听傅惊尘说:“眼睛痛就休息。”
花又青呆一秒,心下一惊,难道,他触类旁通,通过那几句话就发觉她眉心痣是天生异眼么?
傅惊尘不抬头,拔出剑,细细看土壤:“你许久未睡,眼睛都发红了。”
“是啊是啊,”花又青松口气,遮遮掩掩,“哥哥,你在做什么?”
傅惊尘一边往地上插剑、检查翻出的土,一边耐心同她解释。
天然的土壤是规律分层的,每一层都有着细微的差别,而被人工翻动过的土壤,会破坏这种微妙的分层,纵使再过几十年,也不会恢复到原貌。
他在通过这种方法,来寻找八十年前动土埋棺椁的地方。
谈话间,他的剑触到一物,是沉闷之音——噔——
找到了。
挖空上方的土壤,拆下钉死的木板,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竟是一个地下通道,宛若皇室贵胄的墓穴。
傅惊尘点一根树枝,丢下去,观察那微弱的火光。
可以下人。
他先跳下,花又青紧随其后。傅惊尘接住她,将人稳稳放在地上,摸索着点燃洞壁上的蜡烛。
洞穴内并不宽敞,光线幽暗,傅惊尘示意她拽紧自己腰间系带。
花又青提问:“你不怕我惊慌过度,不慎拽下你腰带吗?”
“当然怕,”傅惊尘淡淡,“但,谁让我妹妹是个因为害怕就脱男人裤子的家伙呢?”
花又青:“……”
洞穴入口狭窄,越往其中,反倒越宽阔,步过弯月门,豁然开朗,又是一处不规则的洞室。
花又青四下打量,在心中默默记住这洞穴大概的位置,只觉布局十分眼熟,又走几步,待看到两侧对称的通道后,她猛然一惊。
——这种石室的构造图,同女人胞宫的好像啊!!!
曾经,清水派来了个游方术士,喜欢研究草药搭配治疗疾病。他随身携带几本厚厚的书,画的全是人体的各个器官。他喜欢独宿乱坟岗,将那些腐烂程度不等的尸体刨出,用刀割开,细细地描绘看到的一切。
花又青对胞宫的模样记忆很深,因初次来癸水时,肚子难受了很久。她想看看,让她不适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只字不提,只悄悄记下石壁上的文字,那是梵语,大约是某种咒。想回去之后誊抄在纸上,待出了幻境,再去找二师兄,他博学多识,清水派中,也只有他懂梵语。
思忖间,傅惊尘走到中心位置,忽而停下。
花又青问:“怎么了?”
傅惊尘抬手,示意她后退:“退几步,再抬头。”
花又青如言照做,抬脸看,满目惊愕。
棺椁竟在这洞中悬空摆放,木头棺椁外已有外物侵蚀痕迹,坠绳亦摇摇晃晃,抖落扑扑簌簌的雪花,细看,那也并非雪花,而是一块又一块结成的盐巴。
而棺材中的人早已经离开,傅惊尘凝神静听,忽单手抱起花又青,往前方躲避——
一只手自地底猛然伸出,指甲尺长,肌肤被盐泡得已经不辨肉色,像皱皱巴巴、腌了年之久的咸萝卜。
花又青屏住呼吸。
是她。
是那个可怜的女人。
皱皱巴巴的手将大地撕开一道裂痕,轰轰隆隆,洞室亦随之摇摇欲坠,那女人露出苍白、布满盐巴的脸,眼睛竟淌着血泪,声音如杜鹃啼血:“我的孩子,我的宏儿,文儿……是娘,娘没有保护好你们啊……”
忽而,她又作小孩啼哭,发狂:“娘亲!娘亲!我冷,我被人骗了!我想回家……娘亲……”
悲鸣中,傅惊尘往铁剑上迅速画一镇妖符。
花又青眼尖,一眼看出这不过是玄鸮门教的基础咒法,她紧随其后,又悄悄补充了一个。
刚刚画好,女人已挣扎着从地面裂缝中爬出,面目狰狞地扑过来,声音尖利:“我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轰——隆——隆————
乌云蔽月,暗色沉沉,电闪雷鸣,倾然之间,暴雨如注,尽倾而下。
山上,正搜寻的金开野,因骤然的雷鸣而停下脚步。
他抬首望天,神色凝滞,又听弟子惊慌失措地喊:“……怎么回事?师父!师父!!!妖尸!妖尸们全往那个方向去了!!!”
只见漫山遍野,所有中了妖尸毒的人和动物、飞鸟走兽,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齐齐往西方山脉去——就连土里的蚯蚓,亦在地上拱起一道好似田鼠的垄沟,正疯狂地往那边赶去,王不留一个趔趄,被自他脚下穿过的小土包绊了一下,一屁股跌倒在地。
金开野面色一变,心道不好。
——傅惊尘,大约是垂涎那具怨灵的尸体,竟不按计划通知他们,开始提前动手了!
——青青还跟着他!
这个混账!!!
金开野目露凶光,气血涌动,丹田不稳,煞气顷刻间再也止不住。
厉声命弟子跟上,他也顾不上其他,手持大刀,往妖尸潮动乱方向疾行。
镇上。
温丽妃被雷声惊醒,自床上翻身而起,问旁侧的人,如今是什么时辰。
在得知已经到了丑时后,她皱眉:“怎么不叫我?不是说丑时焚城么?”
“……叶宗主带来了能解妖尸之毒的药,听说,只要杀掉第一只妖尸,这毒就能用丹药解,”弟子小声应答,“金宗主点了些弟子,前去斩杀妖尸了。”
“什么?”温丽妃动怒,呵斥,“经过我允许了么?绿影,你去叫红衣过来——继续焚城。”
她清丽端正的脸上,满是阴翳:“反了天了……谁若不想走,便死在这里好了。”
洞穴之中。
以防万一,傅惊尘并未将花又青放下,他抱着妹妹,单手同那妖尸过了几招,第四剑终于戳中她的心脏,将这颗痛苦了八十余年的心脏彻底捣碎。
地面震颤更严重,烈石落落,那墙壁上的梵文亦随之晃动,破裂开一条缝。
女人双目渐渐溃散,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花又青走到她身边,先悄然用几道镇魂符,安定颤抖的魂魄,又席地而坐,低声诵念,超度这滞留人间受难受苦的亡灵。
对于她来说,与其被满怀怨气地做成剑灵,不若放下执念,超脱于世俗之外。
傅惊尘拔出剑,默不作声,站在弯月门前,看着疯狂涌来的妖尸,扬剑而起,为妹妹阻挡这些奔涌而来的尸潮,让她不受打扰地超度。
墓室亦有坍塌之相,轰轰隆隆,大大小小碎石支撑不住,悄然掉落。
花又青岿然不动,只诵往生咒。
「不迷亦不荒,无我亦无名,朗诵罪福句,万遍心垢清。」
愿她悟得虚空,超出万象,脱离迷途,免受轮回之苦。
咒语穿不透土层。
头顶地面上。
金开野看到汹涌往那狭窄缝隙孔洞中钻的妖尸,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这些被迷了觉魂的人,毫无知觉,只知道挤挤压压,哪怕是被挤断胳膊腿也不在意,断茬处尽是浓重的黑血,黏黏稠稠地混在一起。
这样如此,教他如何能进去?
还是,在这里重新炸出一个大洞,再去救他们?
墓室之中。
“……说是诵毕,稽首天尊,奉辞而退。”
最后一句念完,花又青睁开眼。
那个可怜的、受苦的女人亡魂,茫然晃了晃,悄然破碎。
超度成功,她不必再受苦了。
弯月门前,那些发狂的妖尸亦随之静下来,不再暴动,晃一晃,齐齐轰然倒地。
灰尘四溅。
傅惊尘脚下是累累残肢,他仍旧是站着的,只是面露疲倦,将卷了刃的剑插入土地,微微依靠着,折身看花又青,语气平淡:“解决了?”
停一停,又说:“我这边也解决了。”
花又青说:“不要这样淡定地和我讲话呀,你说得就像你刚刚只是在砍白菜而已!”
傅惊尘笑了下,没说话。
身手碎石跌落愈来愈多,整个墓穴即将毁于一旦,但来时的路已经不能走了——数不清的妖尸已经彻底将路封死。
傅惊尘望了望那层层叠叠的妖尸,略略沉吟,视线之中,略有嫌弃。
花又青崩溃:“哥哥!都这个时候就不要犯什么洁癖了!逃路要紧,我们先出去再说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又听身后传来金开野怒吼:“傅惊尘,你自己寻死不要带上倾倾!!!”
花又青眼前一花,金开野已如旋风般过来,急风骤雨到了眼前。
他先重重给了傅惊尘胸口一拳,又火速抱起花又青,将她夹在胳膊下,像夹一块儿白菜,夹着便抬步往外走,怒声:“跟我走!这边还有出口!”
头晕眼花的花又青醒悟了。
这里既然是效仿胞宫所建的墓室,出口绝对并非一处。
傅惊尘却仍留在原地,他笑,幽声:“有你这样的干哥哥在,我这个做亲哥哥的也放心。”
金开野冷笑:“别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就成了大善人,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待出去后我再收拾你。”
“我暂且出不去了,”傅惊尘缓过力气,他手持卷刃的剑,甩一甩,上面浓郁的黑血尽数跌在地上,点点滴滴,仿佛宣纸上开了无数的暗色墨梅,“你带青青先走。”
金开野回头,待看清傅惊尘剑指方向后,愕然。
被他夹住的花又青吃力地探头去看。
那些层层叠叠的妖尸群中,不知何时,竟悄然走出一黑衣男人——不,或许不是人,如寻常的两人高,体宽若个成年胖子,扭曲着,脸上覆盖黑色面罩,看不见眼睛,只看到一团浓黑的迷雾。
这是什么东西?
金开野嘴唇发干,只感受到此物可怖的修为,源源不断,如不曾停歇的恶意。
花又青亦震惊地睁大眼睛。
这个……这个东西……
和大师姐的描述中,被定清师尊封印的东西那个好像啊。
“快走,”傅惊尘不回头,只叮嘱,轻描淡写,“青青,今晚早些休息。”
花又青一愣神,立刻开始拼命挣扎,捶打着金开野的手臂,叫他:“傅惊尘!!!”
“听话,”傅惊尘轻笑,“我今天会晚些回去。”
骗子。
他不可能回去。
假如这真是那个挣脱了束缚的妖魔,他留下来都不够塞牙缝的!
当年几乎让整个清水派绝迹的妖物,让定清师尊掉了半条命、甚至必须用爱人殉剑才能封印的东西,傅惊尘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回得去?
他回不去的!
花又青挣脱不开,下嘴用力咬,硌得牙痛,然而无济于事,金开野是体修,一身肌肉硬得像石头,被她咬成这样也不吭声,一步未停,头也不回地挟她往出路疾飞。
闻听挣扎声和她声音都渐渐远去了。
傅惊尘没有转身。
他看花又青的最后一眼,还是她突然被金开野抱起来时的茫然表情,骤然受惊,像一只装死的小鹿。
黑影越聚越大,待大到能遮蔽整个墙面时,它如猛虎般扑来,傅惊尘持剑刺去,拦住它去路,不许它去追逐花又青和金开野两人。
那黑影咯咯两声,庞大身躯,竟发出少女般的笑声,略有讥讽:“你倒是护着那个小丫头,你可知,终有一日,你会死在她的剑下?”
傅惊尘不同黑影废话,几剑下去无用,他当即立断,咬破手指,以血画除妖符,此举果真奏效,再刺那黑影,竟将它生生斩下一块儿。
“她会杀了你!我是为你好!”它尖叫,声音变成洪亮的男性,勃然大怒:“一命换一命,逆天改运,你可知你这一世变成了孤命?……她为你死过一遭,现在也轮到你了——她可不会像你那样心软,也不会傻到主动改换孤命逆转天道——”
傅惊尘沉声:“一派胡言。”
黑影仰天大笑,声音是耄耋老人之态:“你是聪明人,肯定知道我话语真假,我没有必要骗你,定——”
未说完,又被傅惊尘刺一剑。
他身法灵活,黑影恼怒之下要捉他,一时间竟握不住,反倒被傅惊尘砍下手臂。
那手臂也是一团黑雾,断茬处无血,跌在地上的残肢轰然消散,像一捧跌碎的草木烟灰。
黑影恼恨,身影骤然膨胀、变大成双倍,张牙舞爪,直直向傅惊尘扑来,要活吞了他。
眼看四面八方的黑影兜头罩来,如撒开一张巨大渔网,避无可避之际,傅惊尘持剑而起,欲斩破头顶迷雾——
“啊啊啊啊啊——————”
好似千万人齐齐惨叫,男女老少,声音具有,痛苦如裂帛,亦如被油锅煎炸。
那些黑影在即将触碰傅惊尘时骤然退缩,忽而缩成拳头大小,惊慌失措地急急往妖尸堆中遁逃,好似偷油吃被捉住的小老鼠。
傅惊尘落地,他咳一声,方才黑影的压迫令他内脏受损,又一口呕出鲜血来。
他撑着剑,回头看。
裹着红色小斗篷的花又青急奔而来,灵活如红色小鹿,和他相似的脸庞之上,满是焦急:“哥哥!”
傅惊尘急火攻心,又呕出一口血。
花又青已到他面前,仰脸,只用左手捧他脸,右手躲在斗篷中:“傅惊尘,你怎么了?”
傅惊尘不说话,唇角血也不擦,冷着脸,俯身握住她右手,翻开。
她手掌心,豁然一道长口,血还未止,淋淋地,往外面流。
方才,她就是划破自己掌心,奋不顾身,用血击退那庞大黑影。
傅惊尘厉声:“不要命了?知不知道财不外露?一旦被人发觉血的秘密,你会怎样?会被囚禁,从此再不见天日,或许还会吃你的肉,折磨你,叫你生不如死——你还想不想活了!”
花又青怔忡。
傅惊尘从她干净眼睛中看到自己的狰狞凶狠。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生气,只是困惑地望着他。
沉默后,花又青说:“可是我想要你活。”
傅惊尘闭眼。
自她手上,那些浓郁的、香甜的味道在墓室中扩散开,引诱着他要吃掉眼前的血亲,他血脉相连的妹妹——被黑影预言会亲手杀死他的人。
撕碎她,吃掉她,吞下她。
像吃掉一块儿杏仁饼,一粒葡萄,一颗桃子。
她会杀死他。
良久,傅惊尘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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