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辞荣此盛世(1 / 2)
沈庆之是真的老了。
刘裕看着不远处跪拜接旨的沈庆之,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念头。
在那群被纠集起来闹事的乱兵一哄而散后,朝廷使节总算见到了这位年过八旬的老将军。
完成了任务的刘裕功成身退,侧身让到一边,而徐侍郎则勉强打马上前,强撑起架子,宣读起刘子业宣慰这些将士的圣旨来。
沈庆之则跪在他面前,完全变白的胡须在秋风中微微颤抖。
听说这位老将军现在还能拉开三石的硬弓,家里也还养着十几个浓妆丽服的美貌伎妾,他自己也常常带着自己的一大堆子侄出外游猎,丝毫不显疲态。
刘裕在一边胡思乱想。
但人的衰老,是无法从这些表面上看出来的。
就比如刚才的事情,真的是几个心里有鬼的士卒偶然纠集起来闹事吗?
而如果是几十年前的沈庆之,真的会让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皮下发生吗?
在刘裕的印象中,沈庆之这位老将军在年轻的时候,掌握自己的军队就像织女掌握织机上成千上万的线头一样自如。
而现在,他的子侄,族亲和部曲在南朝的军队上下担任要职,但这支军队显然要比——不必说刘裕自己北伐时带领的那支——元嘉那时的军队都差得远了。
徐侍郎已经读完了朝廷的诏文,刘裕在一边冷眼旁观着沈庆之这位老将军上前请罪,要朝廷使节入城歇息,又把没有监管好手下,第一时间来报信的侄子沈攸之拖下去打军棍,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沈公,你虽然把自己的侄子和儿子们全都塞进军队大加提携,但他们看起来好像不怎么感念你的恩惠啊。
彭城虽然没有遭遇战火,没有经历太多损坏,但之前有士卒在城中掠夺财物的经历,还是让这座大城中的百姓家家门户紧闭,市面上现出一种萧条的气氛来。
刘裕一行人跟着沈庆之来到暂时被封存的刘昶府邸,众人都不知沈庆之带他们来这里的用意何在。
而当沈庆之亲生推开那扇上了重锁的府邸大门时,就连刘裕也是微微一愣。
庭院的正中间,捆着一个人。
这个人的眉眼好生熟悉……刘裕略一思索,在华林园的记忆中找到了这张脸的主人。
毕竟那是他醒来后第一次接触到刘子业这个孩子的记忆,想要遗忘都不太可能。
“蘧典签?”刘裕惊异道,“你竟没有随着刘昶出奔吗?”
他随即转头看向沈庆之,希望能从沈庆之那里得到一个解释。
“这次彭城的变故,正是因为此人,”沈庆之似是看懂了刘裕眼中的疑问,解释道,“正是因为此人在城中散播妖言,意图带逆贼刘昶的家眷奔魏,才惹出这一场变故。”
“所幸天意都不保佑他,”跟在身边的徐侍郎还记得出发前被交代过安抚将士的目的,笑道,“祸首既已被擒,几个士卒抄略之事定已无关紧要了。”
“……徐侍郎……你顺着人说话的本事,还是丝毫不变……”就在其他人想插上一两句话的时候,院中的蘧法生忽然睁开双眼,道“……我的言论虽然不为沈公所喜……但可并不是什么妖言惑众。”
这个人看上去,比上次被在华林园被刘子业射了一箭的时候还要狼狈多了,刘裕心想。
也许是带着几十个身份高贵的女子被抓到的时候,被士卒殴打了一番的缘故,这位蘧典签显得鼻青眼肿,甚至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蘧法生,你不用再说了,”沈庆之叹了口气,“事已至此,清楚明白,早就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向徐侍郎道,“今日城门之事,也是此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徐侍郎回京面圣,还请务必替老臣申述一番,没能及时捉住那逆贼刘昶,是老臣的过失。”
刘裕看着沈庆之那束得整整齐齐的花白头发,忽然对他生出一丝怜悯。
这位老翁年轻时的样子他还记得,虽然不通文字,但却意气风发得很。
现在他却不得不为了自己的子侄向这些幸臣屈膝了。
那些刘裕失去的岁月究竟怎样改变了这些人呢?
“沈公又何必如此,”徐侍郎开口道,“彭城至索虏僭国不过百余里,那刘昶逆贼又抛弃生身母亲,独身奔魏,您哪能预料到这种悖逆小人的行径呢?”[1]
他只说沈庆之没有捉住刘昶的责任,却对发生在彭城的骚乱闭口不言,想必是要袒护沈庆之。刘裕在一边暗想。
但有人不会让徐侍郎息事宁人。
“刘昶之事,只是其中一件……”沈庆之慢吞吞地说,“未能约束好自己的部曲,致使他们听信奸人挑拨在城中劫掠,让彭城遭受无妄之灾,也是老臣之过。”
听他这样一说,刘裕心中已是清楚了八九分。
沈庆之固然能够很好的约束他的部队,但南朝的经济问题也已经存在不是一两天了。
自从先帝刘骏铸造质量极差的四铢钱开始,南朝的经济就开始不可避免地向一个无底深渊下滑。
刘子业继位后,今年春天又铸造了质量更差的二铢钱,在这种钱流入市场后,民间盗铸之风大行,更是在南朝摇摇欲坠的经济形势上踢了一脚。
在这种形式下,士兵担心自己的赏赐能不能拿到手,已经与沈庆之本人的人品和意愿毫无关系,只是担心自己的身家财产能否得到保障罢了。
如今,这些人得到了朝廷的赏赐,沈庆之也有了刘昶的家眷可以交代,刘子业地位稳固,只会继续盯着自己的弟弟新安王刘子鸾,想必也无暇在意小小的善后工作。
这件事情大概率会大事化小,整个事件中最可怜的,只有本以为可避免兵祸的彭城市民罢了。
想到这里,刘裕的目光转向了被绑在庭中的蘧法生。
这个人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