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贾家填丁(1 / 1)
潦倒之时,风筝有线,而梧槐镇人有故乡梧槐镇和秦源城里伏羲庙的庇佑,就像古往今来人们取得些许成就或安身立命后,都要归功于故乡先祖的保佑一样。
陇地之右,秦岭以西,陇山之畔,渭水中流,毗邻关中平原,有一块葱葱郁郁、钟灵毓秀、人文厚重、历史悠久的沃土便是秦源,兼具关中平原的豪迈、秦岭山脉的雄伟、河西大漠的沧桑、黄土高原的犷达。
晚清时期,秦源古城尚有七八丈高的城墙和巍峨的城楼谯楼,城郭之内屋舍俨然,砖楼鳞次栉比,方圆数百里皆在其辖区囊括之下。这片土地上溯为伏羲女娲诞生地、轩辕故里、炎帝毗乡,后为秦人祖地和发祥地,秦人以此东进攫关中、吞天下。刘邦蛰伏蜀汉,得蜀而望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再夺关中,又得陇地,出崤函,争霸中原,败羽垓下,鼎定天下。三国时期魏蜀诡道兵燹在此不息,诸葛亮曾出祁山欲以此为跳板袭取关中,苦战数月而折戟街亭。这里还是李白祖籍地,杜甫寓居所,李广和姜维故里,自古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才俊荟萃。
梧槐镇是秦源大地上渭河支流藉河旁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梧槐镇这个名字的由来,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梧桐树和槐树多的缘故,后来才知道不尽然。老祖先起名,图的是吉祥,梧桐和槐树便是祥瑞之树。参天古槐自古都是高贵吉祥树,蕴藉忠厚仁恕之浩然正气,根深枝茂,源远流长,如仗义执言之判官,刚直不阿之志士,不以亲情裙带所蔽,不以功名钱帛所累,修德从善,荫庇子孙,福祚绵远,象征“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自周代始便有三槐喻三公,苏轼在《三槐堂铭》中颂之,洪皓的诗“三槐只许三公面,作记名堂有几家”也反映出槐树之贵。古来世家大族乃至平民百姓皆以门口或院内有古槐而为福,上百年便被人们奉为神树,上千年便有了香火,槐芽可充饥,槐花能酿蜜,槐木可做家具椽梁,枝头有巢窠,雀鸟与鸣蝉栖身树冠述说吉语,这些都表明了槐树之高格大品。
作者有感而发作诗云:秋蝉清音催岁稔,苍槐千年有神明;万叶蔽芾绕村茏,千枝扶疏荫路迥;青芽裹腹度年荒,馥花酿蜜益寿康;身碎成桌全做檩,老躯处处皆有用。
这梧桐,听得多的诗句有“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怎一个愁字了得”,这其实是李清照心愁而见得雨愁,就连梧桐也写着愁。实际上,从诗经到山海经,梧桐都是吉祥树。《诗经》中有句诗:“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道出凤栖于梧桐。杜甫诗句:“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也点出了梧桐与凤凰的亲密关系。这些古籍和诗文都表明凤凰为吉祥之至鸟,而梧桐成为凤凰栖息之所,怎能不吉祥?
可是在故事开始的清末,即便再肥沃的土地和美好的名字,都挡不住战乱的步伐。
当此之时,鸦片战争后的清朝更加腐朽,对外屈辱投降,割地赔款,对内加紧镇压,农民起义此起彼伏,赔款和军费摊派各省后都强加在了百姓头上,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王朝一天天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咸丰以来,为镇压太平军,军费负担更加沉重,各种捐输、苛税和盘剥应运而生,永久的兵徭兵役兵差五花八门,不但出人,更要出钱出粮。至同治年间,整个陇地民力枯竭,官府即委酷吏施以严刑峻法,委武弁施以刀刃兵威,一人反抗则杀之,一堡反抗则屠之,凶悍残暴至极,遇荒年春夏谷缺时,父母妻子饿死者弃之道途无力掩土一抷,天地成坟茔,岂不哀哉。
时逢东南方太平军威名大震,如日中天,与驰骋中原、愈演愈烈的捻军呼应配合,攻城略地,屡战屡胜,进逼关中,起初官军几乎一败涂地,继而屡战屡败,接着稳扎稳打,稳中求胜,这时便遇到了兵员短缺、粮草不济、缺物少钱的问题,朝廷向洋人借贷买洋枪洋炮,一时解决了兵器问题,但兵员、粮草和钱饷势必要靠战火还未殃及的省份供给。
关陇地区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民风剽悍,尚武义勇,是优质兵员盛产处,又为天府之国,较之西北瘠硗之地和东南战乱区域,亦算得上沃野千里,富庶繁华,当为钱饷筹措供给省份。
时任陕甘总督对征兵和征粮事宜十分重视,特别用心,一则戡乱平叛是朝廷头等大事,兵粮事关战事成败,战事成败又涉及气息奄奄的清王朝能否再苟延残喘几年,朝廷必然督办得紧,搞不好这几年的亨通官运就此终了,乌纱不保,兴师问罪,身陷囹圄,岂敢懈怠?再则不上前线,难立赫赫战功,远在后方,建功立业的最佳方式便是兵粮,政绩最能体现在筹措兵粮之上,若能如期如数完成任务,朝廷自然嘉奖,加官进爵亦无不可,多出的余头又是私人府库一大进饷,所谓“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战乱也改变不了这延续百年的官理。
从陕甘总督开始,到甘肃提督、总兵,再到各地各县府衙,征兵征粮如火如荼,犹如刈椿割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就差把根剜出来了,生民苦不堪言,搞得有些地方平头百姓十室半空,扶老挈幼逃出门游走四方讨饭为生,饿死于道途者不计其数,这种“路有冻死骨”的现象司空见惯,人们都已麻木了。官绅地主富户交银纳粮易如反掌,而且对于出人这个问题自有办法,官绅免兵役兵差,地主富户可以通过财利维系的各种关系免于兵差劳役,也可花钱让人顶替服差役,对于贫苦百姓来说则既要交钱纳粮,还要服兵差劳役,想要穷尽办法兼顾两者,难比登天。
爷爷贾志刚的曾祖辈中有一人单名襄字,叫贾襄,生得魁伟坚毅,为人英武豪侠,自小习武,嗜马如命,骑术了得,多次出入前川、后山、溪峡访友拜师,对种地并不怎么上心。当时,贾家贫寒,人丁也不兴旺,夭折过几个娃,交不足钱粮租税,就得多服劳役兵役,贾襄父亲年事已高,贾襄兄长六七年前被抓壮丁后杳无音信,家里就当是折在了战场上,唯一的哥哥业已成家,又有孩子,当兵的重任理所自然落在了贾襄肩头,哥哥就能去城里服劳役筑城墙,这样至少能保证父母膝下有孝子、哥哥家庭完整。贾襄被迫当兵固然性命有虞,却也是尽孝道,家人但求其不死,没有谁巴望那虚头巴脑的战功。
那个凄凉的夜晚,父亲、母亲和兄长给贾襄叮嘱了不少话,便各自睡去了,不久传出妇女的啜泣声,大有“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的悲戚,也有点生离死别的滋味,那是贾襄母亲生怕小儿子落得像大儿子一样的下场,哭泣了一晚上。这还算是平静的,如果战事再紧些,征兵任务加重,甚至保长等人公报私仇整百姓,那么保甲长带人连夜破门入户抓丁充军的事便纷至沓来,轻而易举打破诸如几出一这般规定,出了壮丁、不愿出壮丁或无壮丁可出的人家,都可能会出现杜甫《石壕吏》中“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的情景,抓不到丁壮,抓到老翁也不放过,即使不充兵勇,也要服兵差劳役,这打仗会被杀死,搞后勤会被累死,所以人皆惧怕抓壮丁。
一大早,贾襄就着腌制的野苋菜,吃了一碗母亲用借来的谷米和着麸糠熬的粥,便辞别了父母兄弟,顾不得身后亲人的哭泣和眼泪,摸着眼眶,跟着在门口等待的甲长出了梧槐镇贾石村,在镇子道口集结,经保长安顿一番,便与其它村子的壮丁结伴而行,过前川,进入了秦源城郊外的秦渭营,这是秦源地方办的团练乡勇,属于民团,若不是关中附近突如其来的战乱,这个民团是开不上战场的。贾襄与许多毫不相识的少年同袍修戈,训练了一个多月,他因勇武刚毅、武艺超群,遂编入前锋。
此时,秦渭营晋升为准正规军,召入秦源城清军将领麾下,受关陇将军节制指挥,有大刀长矛,也有土枪土炮,不过较先进的鸟枪抬抢火炮极少,整个陇地清军也就几十条,还是从南方新到任的甘肃提督带过来的。这支陇地清军中,多是未经战事的新兵,那些久经战火考验的老兵两年前便开始陆续调往关陇之外,挺进中原平定捻军,进入东南与太平军作战,泰半战死,不时会有噩耗传来,衙门每月都有告示,还有阵亡将士告知函送达保甲,由保甲长入户抚慰,一个个家庭便猛然沉浸在巨大悲恸中。老百姓逢此乱世,活着就是上天最大恩赐,有口饭吃便是命运额外的馈赠。
这些稚气未脱已披坚执锐、涉世不深便入箭雨炮火的少年们,面临三条路,一为身经百战、勇闯龙潭后练就一副钢筋铁骨、雄健胆略,成长为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勇毅老兵,在征战中慢慢变老,正如杜甫《兵车行》中诗句“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二为马革裹尸、殉命沙场,化为一个预示着噩耗的名字,变为战场上夜夜泣啼的夜莺,诉说战场的无情和残酷;三为征战数年后,终有一日带着满身伤痕荣归故里,因功勋封爵加官的自然显耀一生,那些占绝大多数的普通兵士,因抚恤制度难以落实,往往在苦痛中逝去,如尘埃般悄无声息。
连绵秋雨下了十多天,云霁放晴后,军令便已到达营哨,各队兵勇虽然从思想和行动上已准备月余,仍对开拔命令心有悸动,要离开故土,将性命交给数千里外的异乡陌土,心中怎能平静?
当天,除了少许觉得打仗好玩的少年,多数人神色凝重,心事重重,白天训练锐气如常,但少了些许激越,晚上吃饭时气氛深沉,大家或蹲或坐,只顾喝汤刨饭,个个缄默无语。一些人私底下议论战局,却是一头雾水,秦源是相对偏僻的地方,消息也比较闭塞,平民很难搞清楚千里之外到底和谁打仗,打的是什么仗。
实际上,太平军纵横东南之时,陕甘政局亦动荡不安,农民暴动频仍,在冲突还未量变引起质变,演化为起义,爆发大规模暴乱之时,并未引起陕甘官府重视,清政府的目光集中在陕西以东辗转征战于ah、河南、湖北、山西、山东、江苏等地并威胁关陇的捻军身上。在官府看来,捻军在中原横行无阻,从起初与太平军眉来眼去、串通一气,发展到互相勾结、表里配合,若不翦灭,势必与太平军合流,到时声势大振,西可进陕甘,点燃民变,威胁西北,北可凌京畿,挟逼都城,南可与太平军夹击清军江北江南大营,使之腹背受敌,届时将一发不可收拾。
朝廷对陕甘军队就近剿捻还是直插西南配合湘军进攻太平军进行了一番争论后,确定西北抽调清军主要任务是遏太平军并剿捻军,加强陕西防务,防止太平军和捻军合流、里应外合进攻西安。
于是,秦渭营奉命随陕甘清军向东开进,出关中,赴太平军和捻军出没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