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论时局 谝人事(1 / 2)
俗话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他们三人一起出门去喝酒谝传,这是北方汉子喜好的交友与放松的方式。
在酒桌间,适逢来京科考因战事停考被困在京师的曹旸,亦是贾良的好友。
贾襄与曹家族长曹旺是忘年至交,曹旺年长,多有对贾襄的帮衬。贾襄之妻还是曹家族里的,所以贾良和曹旸稔熟。
当时的曹旸风华正茂,乃秦源首屈一指的才子,十几岁便中了秀才,达到了族长曹旺毕生的功名层级,二十多岁去西安参加乡试不中,后又去兰州参加乡试得了举人,参加了鹿鸣宴,成为梧槐镇塬上响当当的人物。
从寒酸秀才到得意举人虽然大概率做不得官,但见了县令可是站着说话、坐着交谈,衙役不敢无省府批文抓捕审问,更不敢用刑打屁股,种地无须交税,家里免去徭役,谁也不敢跑去他家抓壮丁强征兵,官府还时不时发点补贴的粮肉布匹或钱币,以示慰问。
塬上有些富农和贫农,会将土地挂靠在曹家,免去税收,只需给曹家交些租子,这样一来,其贫寒窘迫的境地得到了改善。
不过这已是兵荒马乱的清末,即便是举人,也没一二十年前那么吃香了,要是没有大笔钱去捐官买官,除听起来好些,就既得好处来看举人比秀才强不了多少。
况且曹旸是出了名的刚直之人,家里没有多少钱,从没想过也不会去筹倍还之钱花巨额之款捐官再做“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捞钱殃民之事,他一心要以公车驿马赶赴京师参加科考,通过自己的本事考个功名。
族长曹旺以秀才之身、账房先生混得风生水起,靠得便是很多圆滑之人尊奉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句古话,凡事都弄得若即若离又似清不楚。
然而中庸之道在战乱中是最不可取的,所以晚年因着局势之变,曹氏一族家道逐渐衰落,到曹旸这辈,更多地是愤世嫉俗和出淤泥不染的浩然正气,不屑于与泥淖浊水同流合污。
科考正好是甲午年,曹旸长途跋涉从秦源到达了京师,未料中日战争突发,科举推迟到了次年乙未年开春,他便困于京师驿站,一边继续苦读,一边关心战局变化。
因天气渐冷,他得了风寒,刚好一些,便独自一人踱到胡同口一寻常酒楼去,企望喝几盅烧酒暖和一下,驱驱寒气,让身体赶快好起来。
坐在酒楼一隅要了一碟花生米和二两烧酒,一边翻看科举必考的《孟子》,口中吟诵“行天下之大道,得之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一边自斟自酌,谁知听到不远处传来秦源人的口音。
他转头一看,有三人坐在隔桌喝酒,其中一人是他所稔熟的贾家老弟贾良,自小认识,至于另外两位,他面生。
他乡遇故知,曹旸欣悦无比,他走过去打躬施礼,贾良更是喜出望外,立即起身还礼,将他介绍给了武轩远和陈正元。
四人嘘寒问暖聊表敬仰一番已互相认识,便合在一桌吃酒,旁人看来,两个身着兵服的人、一个身着书生装束的人、一个袍褂齐整的人谈古论今、侃侃而说,议论到时局时表情激越,但声音压得很低。
他们将自己的遭遇和见闻说了一番,贾良问曹旸科举考试情况,曹旸说道:“战端一启,科举便推迟到了明年春天,我们也困在了京里,等明春参加会试。如果战事拖延下去,这科考怕也就没着落了。”
他另外谈到了时局和自己的见闻感想,情绪愤慨,不时用拳头敲击桌面,借着激愤说出了自己的遭见。
曹旸进京后认识了一名旅顺来的考生,叫吕墒,同住一个旅馆院子,两人志趣相投、形影不离,吕墒的家就在旅顺城内。
当日本兵进入辽东攻击旅顺口的消息传来后,吕墒拿着报纸泪如泉涌,几日后到街上恰巧碰到一位日军进城前逃出来的邻居,这位衣衫褴褛的挈着两个孩子的老人告诉吕墒:“我儿子将我们老小送出城去投靠亲戚,自己返回去守着祖业店铺,就再也没有出城来找我们,不久我那亲戚一家也举家出逃,我跟着走了,半路上一家人失散了,流落到了这里。
“路上我碰到了一个半疯的人,反复说日本兵进了旅顺见人就杀,没提前逃出来的都死光了,剩了三十几个活着的是抬尸体的,办完了事,他们怕被杀,都趁机跑了,他就是抬尸体的。这人被吓得疯疯癫癫、紧张兮兮的,听不得稍大一点的人声,尤其孩子的哭声,能把他吓个半死。”
吕墒问老人那疯子在哪里,老人告诉吕墒,那人已经精神失常了,老人走哪里,就跟哪里,却又躲躲藏藏,怕到人多处,怕看到刀和枪,刚路过挂着血淋淋的猪肉的肉铺子便嚎叫着跑进了一个小巷。
老人指了指不远处,说:“那个疯子就在那里”。
循着老人所指的方向,吕墒跑过去,在胡同里找到了这个疯疯癫癫的要饭的疯子,从巷口买了几个黑面馒头,给他脏兮兮的手里放了一个馒头,他狼吞虎咽一番后,又盯着吕墒手里的馒头,吕墒看到他脸熟,但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也许他就在旅顺吕墒家常走的那几条街上住。
吕墒蹲下来安抚蜷缩在墙角的疯子,为了得到馒头,问啥他便说啥,在消除饥饿的欲念之下,疯子突然灵光闪现,断片的记忆回来了,一边涕泪纵横,一边嚎啕而言,将戚风惨雨的屠杀之夜的恐怖场景说了出来。
他十分肯定地告诉吕墒,城里人都死光了,就剩了他们几十个掩埋尸体的人逃跑了,也许还有抓回去杀掉的,日本兵根本不是人,畜生都不如,如果地狱里有吃人的厉鬼,就是日本兵的模样。
吕墒问那条街上几户人家的情况,疯子告诉吕墒,他就在那条街附近住,他东躲xz,躲过了屠杀最疯狂的时候,最后还是被日本兵发现了,从残垣断壁中拽出他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日本兵却强迫他去背尸体掩埋和焚烧,侥幸逃脱了。
吕墒再次问那条街上的人家,尤其是自己家的情况,疯子说他看到了几家人被扯到街上枪杀了,还有些直接进屋开枪杀死的。
当疯子描述到一家四口,一个姑娘一个少年,他们的父母,在那个胡同尽头的矮房子里被抓出来,杀死在了当街,死前那父母护着两个孩子,所以几个日本兵围着他们开了十几枪,当父亲的是个罗锅驼背,当母亲的有点瘸腿,日本兵走后,他从藏身的地方出来去偷看,大人孩子都没气了。
听到这里,吕墒惨叫一声,差点眩晕倒地,他晓得这是自己的家人遇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