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道传有缘人(2 / 2)
嫣心兰努了努嘴,道:“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再这样下去,叶新荷可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动手,哪怕他根本打不过嫣心兰。
俞一斤听着他们几个斗嘴,脸上竟然罕见地浮出了一丝微笑,道:“你们也别争来争去了,林煮酒的确不错。祁师弟那个怪人,徒弟比我调教得好。”
“咳咳,祁师叔向来严厉了点儿,不像师伯您,对茅七层完全是放养。”提到茅七层,林煮酒顺着话头问道,“茅七层呢?还回不回来?”
巴山年轻一辈中认识俞一斤者甚少,但是与茅七层相熟的却不在少数。
幼年之时,茅七层也曾有一个圆满的家。那时天下虽乱,但地处边陲的小镇却少受波及,仿若世外桃源。他的父母勤劳本分,因而生活也富足殷实,他小小年纪就被送到外面的学堂读书。然而好景不长,战乱虽然未至,却躲不过天灾,一场瘟疫过后,小镇遭受灭顶之灾,大量人口染上瘟疫死亡,幸免者十不存一。他因在外求学而捡了条性命,待回到家中之时,却发现父母早已亡故。
年幼的茅七层并未自怨自艾,在将父母埋葬之后,还是坚强地活了下来。既然天不弃他,就更应该好好地活了,只要留得有用之身,总会有一番不同的人生际遇。也是机缘巧合,恰逢俞一斤下山游历,见这小男孩儿性情坚韧,资质尚可,便带回了巴山剑场。
那时的林煮酒年纪也不大,才刚入门,因而对茅七层入门的那一天印象极深。他身形羸弱,面黄肌瘦,穿得破衣烂衫,形同乞丐,老是低着头,眼睛看着地上,胆子特别小,看起来比同龄人要小许多。巴山剑场虽非名门大派,但收徒向来严格,所以门中弟子大多天资出众,也就不是特别留意这个并不令人惊艳的同门。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茅七层一次又一次令人刮目相看。他的领悟能力不算高,与林煮酒相比差了可不止一点半点,同一招剑法,他学起来比其他同门要慢上许多。但他亦有过人之处,就是远超常人的体力和耐力,俞一斤因材施教,让他练习一些需要借力的剑招,立马收到了奇效。大家发现,在与茅七层对战之时,他可以持久缠斗,而自己虽在招式上占有上风,体力却无以为继,最终也只得低头认输。
俞一斤天生力大,他看上的弟子怎么可能是只弱鸡?
或许是因为自小就见惯了死亡,也经历过失去至亲之人的痛苦,茅七层珍惜生命异于常人。他总是能在旁人意志松懈的时候感受到危险,时刻保持着警惕之心准备以命相搏,所以在遭遇真正的危机时,反而会爆发出令人难以预测的潜力。
因此同门切磋之时,茅七层往往会有令前辈师长惊艳的表现,只是与林煮酒等人的修为进境还有些差距而已。寻常较量,茅七层大概胜不了林煮酒,但若是身处云梦山那样的环境,谁胜谁负就难以预料了。
“他在外地,赶不回来。再说了,他回不回来,对结果都不会有什么影响。”俞一斤面无表情地说道,“他是我的弟子,就算回来了,也不会重新投在顾离人门下,更不会像你一样,千里迢迢赶回来单挑。”
林煮酒有些尴尬,咳了两声之后,便不再说话,将目光转向被夜色笼罩的长街之中。
叶新荷被一招制住,毫无反抗的余地,自然也不再言声。
嫣心兰则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一袭白裙格外显眼。
林姿三看了看俞一斤,又看了看嫣心兰,欲言又止。
一些受到比斗波及的伤者互相搀扶,逐渐散去;还有一些自命不凡的人则投店住宿,养精蓄锐,准备来日再上巴山。一时之间热闹的街巷变得无比空寂。
时间慢慢在流逝,夜渐深,亥时已过,百姓人家早已关门闭户,酣然入睡。巴山脚下这平日少有人来的小镇,今日仿佛是一场接一场地放了几场大戏,在经历了一整天的喧闹之后又重归平静。
一阵夜风袭来,林煮酒回过神儿来,对还站在原处的几人说道:“不如,咱先回去歇了吧?”
嫣心兰早就乏了,听了林煮酒的话,深表赞成,就要朝着山上走。
然而俞一斤却没有动,他神色凝重,缓缓出声道:“大家常常说我自由散漫,从来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甚至连教徒弟都漫不经心。但真要说起来,顾离人才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洒脱不羁的人,他的世界没有规矩,向来只顺从自己的心意。这一次公开收徒,结果一定会出人意料,说不好还会招来无尽的祸端。”
嫣心兰乏意顿消,一个激灵来了精神,警惕地看着俞一斤。
虽然她已有师父,但天下剑首徒弟的名额,她志在必得。
林煮酒皱眉问道:“俞师伯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担忧我巴山剑场声名日隆,而树大招风?还是说这次收徒,不论我们如何努力,终归是做不到平衡各方势力,让大家满意?”
“你能有这样的见识,也算不错了。但不止于此,这祸端恐怕还会起于萧墙之内。”俞一斤脸色阴郁,忽然弹指一挥,一道剑气顿时凭空而生,紧接着不远处的房舍上传来一阵惨叫,屋檐上不时有瓦片摔落,“无胆鼠辈,只会藏头藏尾!”
林煮酒等人都没有发现异样,可见那人修为至高,藏踪匿形的本事不容小觑。
“不知道又是哪方势力的眼线,成天派这些窝囊废过来有什么用?”
俞一斤感知敏锐,出手迅捷,不动声色之间便伤敌于无形之中。巴山众后辈久闻其名,今天才算见识到他出手,想起他杀猪宰羊当屠夫的经历,也不禁唏嘘。
“我们巴山剑场与凡俗门派不同,虽然宗师众多,却大多不收亲传弟子。也就只有我,收了茅七层,心兰的师傅收了她。即便祁准对你钟爱有佳,不也没收你做徒弟吗?”俞一斤看了看林煮酒,才继续说道,“这其中的用意其实很简单,你们这些小辈,只要是有心气,可以跟着不同的人学习。广采博取,集众人之所长,必然会越来越强。你们这些弟子强了,巴山剑场就一定会越来越兴盛。显然,顾离人是个异数,他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这次他公开收徒,不仅会让外界那些人斗起来,还会弄得我们巴山剑场鸡犬不宁。”
除了林姿三,他们都明白俞一斤所说究竟是何意。
顾离人一向离群索居,不务虚名,即便是师兄弟之间坐而论道也甚少参与,就更别提指点巴山上的后辈们了。他才是巴山最强的事实,还是经由余左池之口在镜湖剑会上说出来的。
只要是与顾离人有关的事情,嫣心兰就格外留心,她出声道:“顾师叔收徒弟,原本就是自己的事情,何必弄得那么麻烦。更何况,他一向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收不收徒,收谁做徒弟,都不会妨碍其他人的。巴山之上,我们这些后辈之中,当然是谁最强,谁才能做顾师叔的徒弟。至于山下那群人,一个个跟他们解释也太费事了点儿,倒不如我和林煮酒把他们都打发回去得了。”
“狂妄。”俞一斤正色道。
嫣心兰一张俏脸顿时憋得通红,山上那些师长哪个不是对她宽容宠溺,怎么到了俞一斤这里,只能得到这两个字的评价了?
林煮酒拉了拉嫣心兰,说道:“虽然祁师叔并没有让我去做顾师叔的关门弟子,但却也希望我能跟着顾师叔学剑。心兰,你要是真成了顾师叔的弟子,不介意让我也跟着他学两招吧?”
“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分儿上,就答应你了。”嫣心兰这才展露了笑颜,稚气未脱的面容显得甚是开心。
“那,俞师伯呢?您有没有意见?”林煮酒又问道。
“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懒得管。”俞一斤淡淡地出声道,“我只知道,除了茅七层之外,这林姿三也将成为我的亲传弟子。”
兜兜转转,话头就又回到了林姿三身上。
林煮酒和嫣心兰倒不怎么在意,但叶新荷却不一样,他心气极高,很是不服。
作为当事人的林姿三,表情则显得有些尴尬,他犹豫再三,还是悄声问道:“你们是不是没有问过我的意见?”
众人顿时一愣,他不远千里赶来,不就是想成为巴山剑场的弟子吗?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及时抓住就可以了,怎么反倒说出这种话来了?
俞一斤严肃的面容现出了几分温和,直直地看着林姿三问道:“那我现在问你,你愿意成为我的弟子吗?还是说,你更想成为顾离人的徒弟?”
俞一斤口口声声喊着“顾离人”,而不是“顾师弟”,不以同门相称不说,直呼其名,显得特别不客气。嫣心兰觉得有些别扭,柳叶长眉一直横着,满脸不忿之色。
“你在害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话就说,吞吞吐吐,是何道理?”俞一斤见林姿三不说话,又继续问道。
多年以来,由于巴山剑场声名不显,所以外界对其并无了解。现在越是接近巴山剑场,林姿三越觉得这个宗门隐秘而强大。只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他便知道这里面的纷争不可小觑,仅是收徒一事,就得考虑多方势力的平衡,其他事情就更不用多说了。宗门前辈当中宗师众多,但大多特立独行,不问俗事,难以沟通交流。年轻一辈人人天赋卓绝,实力强悍,竞争之激烈都非他之前的宗门可比。这里纷繁复杂的局势,争胜进取的大环境,让他不禁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内心变得十分矛盾?没有人不希望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但当巴山剑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他的内心却越来越胆怯。尤其是俞一斤那张脸,严肃起来的时候散发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更是让人觉得无所适从。
“我……”林姿三话到嘴边,又觉得将真实想法说出来着实是有些伤人。
“你不要怕。”或许是因为那一扶,嫣心兰从一开始就对林姿三有些好感,此刻安抚他道,“如果你不想拜俞师伯为师,也没什么妨碍的。反正从你的表现来看,也足以列入我巴山门墙了。”
林煮酒接着说道:“说得一点儿不错。”
林姿三见嫣心兰定定地看着自己,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垂下头,低声道:“我虽习武多年,私底下也会觉得自己有些本事,但其实……也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好。我硬生生地受了前辈的那一剑,表面看起来虽然无事,实则受了不小的内伤……”
这样看起来,其实还是叶新荷更胜一筹。他口中鲜血殷殷,外表看上去虽有些狼狈,却并未受内伤,身体也无大碍。
话音未落,俞一斤严肃的面容微微变得有些紧张,他迅速伸出两指切到了林姿三的手腕处,查探脉向,了解状况。
俞一斤皱眉道:“的确是受了点儿伤,但也并无大碍,休养几天就好了。”
他微微一顿,又说道:“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你到底愿不愿随我学剑?”
俞一斤身为前辈,当然是感知敏锐,心思缜密,他如何不知道林姿三在犹豫什么。只是他心直口快,直来直往惯了,拖泥带水得不到结果不说,反而让人心怀牵挂,甚不痛快,所以此时一开口,便是向林姿三要个答案。
林姿三想了想,应道:“来之前,我自视甚高,想的自然是成为天下剑首的徒弟。但是见识了这么多战斗之后,我才真正认识到自己才具平平,在品性方面也不如诸位,自己在练剑这条路上要下的功夫还有很多。如果注定不能成为天下剑首的徒弟,能成为前辈您的弟子也不错。”
“你意思是说我不如顾离人?”俞一斤虎眸一瞪,方脸微沉地反问道。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林姿三慌忙解释道,“前辈您修为高绝,晚辈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更何况,入了巴山剑场之后,我还可以和众多的师兄弟们一起切磋学习,取长补短……”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目光悄然移向了嫣心兰,脸上顿时又是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你入门最晚,定是要叫我师姐的。”嫣心兰言笑晏晏。
林煮酒在她头上敲了一记,道:“这里就属你年龄最小,还腆着脸要当师姐……我看他怎么着也比你要大个一两岁。”
“我入门比他早,功夫比他厉害,难道还当不得他一句师姐?你们还讲不讲道理?”嫣心兰“哼”了一声之后,欣欣喜喜地跑到林姿三面前,拉住了他的胳膊,丝毫没有表现出男女之防,道,“快叫师姐……”
林姿三哭笑不得,但又不忍辜负嫣心兰的殷殷期盼,终于还是出声叫道:“师姐……”
“看到没,我现在是师姐了。你们以后都注意点儿,从今天开始我可不是最小的,不能再叫我黄毛丫头了。”嫣心兰得意地朝着林煮酒挤了挤眼睛。
叶新荷默默转过头去,简直不忍直视。
夜色正浓,几个风华正茂的少年有说有笑,显得欢快活泼又意气风发,夜风吹得他们的裙裾飘扬、呼呼作响,他们却恍若未觉。
俞一斤下了定语:“好了,你以后就是我的徒弟了。我行事向来简单,讨厌繁文缛节,拜师礼什么的都一概免了。今晚,你就跟我一道上山吧。”
“啊!”林姿三显然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终究还是说道:“既然拜入了前辈门下,晚辈……晚辈觉得有些话还是要提前告知……”
这个徒弟虽然知礼明悟,但也忒啰嗦了点。俞一斤道:“你说吧,有什么话就一次说完,不要吞吞吐吐的。”
林姿三不敢去看在场之人的眼睛,低头说道:“我林家世代良善,向来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亦不能当不孝子。只要前辈不做违背道义之事,我林姿三愿意拜入门下,跟您学剑,必定……”
俞一斤反问道:“你是觉得我会让你做伤天害理的事么?放心,巴山剑场不是邪道。至于弟子们在学有所成之后下山的作为,就纯属于是个人历练。当今乱世,人命本不值钱,一味心软,待人良善,可不是处世之道。常言说得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做人也要知道变通。你要想好好地活着,就要不忧惧生死。”
听到“巴山剑场不是邪道”这句话,林煮酒忽然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林姿三这才放下心来,这也怪不得他,毕竟正常人听到林煮酒云梦山一役杀人如麻的事迹之后,都会心有戚戚。他自幼生活在平静的环境之中,哪里见过这等血腥杀戮的惨事?
“夜已深了,走吧,我们上山。”此间事了,俞一斤便带着林姿三飘然远去。
街巷之中空空荡荡,仍能传来那师徒二人的对话:“以后不能再叫前辈了,要叫师父……”
“是……师父……”
“你师兄茅七层回来之后,你们倒是可以好好聊聊。师兄弟之间,交流切磋,共同进步,也算得上是一大快事。”
声音越来越淡,叶新荷面上说不清到底是什么表情,他略带带着一丝羡慕和嫉妒的口吻道:“看来俞师伯对这个新收的弟子甚是宠爱……”
嫣心兰不以为意,打着哈欠道:“走了走了……”
小镇又恢复了以往的静寂,好似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