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征然(2 / 2)
这人八尺身材,看着五十上下,眉目不凡,穿着深绯色常服,乃是元北行台吏部尚书,应对元南总领军府长史,正议大夫。他姓鹿名岩,字士栖,璐方弦州人氏。
他甫一进来,便有一股甜香之味传来,这时鹿岩对众人道:“今天是玄熠节,安总领让厨房做些红糕出来,大家来尝尝。”
这时后面的仆役便把装在漆盒内红糕分给众人,虽然各地多有玄熠日吃红糕的习俗,但除了这个叫法,红糕就没有相同的。元方的红糕是以糯米制成,以红糖染色,而周静心长大的景方是以面来做,以红枣染色。两者都很绵软,但元方的要甜很多。
鹿岩已经带着仆役走到周静心身前,周静心连忙取了一块红糕,鹿岩说道:“顺物升了右副领军,我南军府五统领总算全了。不过更可贺的是邬弃碍总算被赶到千锋岭以南了,你们新得田土人口是放在廖原县,还是放在平山镇?”
“若无鹿公相助,怎能得此高位?邬弃碍虽然南去,但未必不会北返,尤其是此番南征,元左必然空虚,我以为仍需充实军镇。”
“这些附逆黔首如何可信?不如仍迁到式水两岸,改以原本军户向南充实。”
“没什么可信不可信的,若能使百姓康乐,士卒悦福,便都可信。若不能,便都不可信。我仍打算留长生在元左,应对邬弃碍北上。”
“我就是忧心此事,当前军略大体已定,唯有沐左路尚未完全敲定,安总领有意让长生去沐左路当左副领军。”
这时有一位参军进来,将鹿岩,周静心,雷长宪和肖徽远四人唤到后堂里面。这时后堂之中,已有董镇之和高锡,他们一位是左副领军,一位是武毅都指挥,他们面前是一张放着元方地理详图的大方桌。桌子的另一边,是穿着紫衣的应对元南总领军,安野。
安野笑着看他们走进屋内,在周静心印象中,安野是一位身量颇长,体型瘦削,常带笑意的虔河子。现在的他依然满是笑意,只是身体愈发宽阔起来,白胡子爬满下脸,并不像一位总领军,反倒更像含饴弄孙的乡野土豪。
他自己走到桌子的北边,让六人立在南边,然后说道:“诸位,方略便这么定下了。沐右路率步军八千,马军三千,武毅一千,走留关路;沐中路率步军两万五千,马军六千,武毅三千,走定宁路;沐左路率马军一万二千,马军三千,武毅二千,走大牛路。由漆左路一部与外来客军组成后军,留守和元,由顺物指挥负责粮草转运,并为后援。我们这边一打起来,荀太保多半要回来,到时顺物在,也方便迎接他一下。”
和元是元水上游的一个集镇,那儿是麻水和元水交汇处,运粮大船至多可以运粮到和元,到了那儿,就要更换小船,或者改走陆路。留关路和安宁路到和元后需顺麻水南下,而大牛路则继续沿元水干流而进。因而和元镇是元右三路的总后方,十分要紧。
至于太保,指的自然是周静心的师父,贞国公荀明道,他去年被朝廷加上太保之衔。而太师是稼国公车哲,太傅是宁国公吴元明,他们加上荀明道,便是当朝三位辅政大臣。
鹿岩道:“这一方略上月便由诸位合议而定,想必诸位应该没有疑问了吧。”
董镇之开口道:“这一方略的要点不在我沐中路,因为安宁路最为宽广,古来便是元北元南沟通要道,然军在此修筑安远关,必与我军生死相搏。因而我等只能大振声势,吸引然军主力来援,若欲击破贼军,要靠的是沐左路快速进军,在击破大牛路之敌后,沐左路不当南进,而应迅速东进截断安远关敌人退路。嗣后三路并出,由沐中路下沐中城,沐左路夺清远镇,监视沐西之敌。沐右路夺积固镇,预备凤栖关可能西出的南然禁军。”
董镇之是元北行台兵部尚书,应对元南左副领军,沐中路领军,宣威将军,上庶长,乃是整个南军府除安野外的头号人物,他是景方理州人,现年五十岁。农家出身,后四处逃荒,碰上阖阳派大收弟子时,便学了身武艺。文定三年,即九又三四九年,武悼王高建胜病亡,太祖高皇帝于景地募兵返回尚中,他从那时起从军,到现在,也有二十八年了。
雷长宪道;“是否让沐左路挑的担子过重了些?”
肖徽远忙上前道:“我也有此担忧,现在元左暂定,不如让薛左领到沐中路,担任左副领军。”
肖徽远,字益方。他是沐左路领军,游骑将军,上庶长。他在元方阅州出生长大,因而是四位领军中唯一一位土生土长的元方人。但这差不多就是说,他是南然降将出身。
雷长宪驳道:“现在元左虽然暂安,但是邬弃碍随时可能北上,若无大将坐镇元左,如何保得后方安平?”
安野问道:“顺物,你怎么看?”
“长生可能需要坐镇元左,我以为可以让蕴清去沐左路,以右副领军兼武毅都指挥,同时把武雄卫来的那几个武毅营调进去。”
董镇之疑道:“安少傅打算移镇始麻,方便协调沐中路和沐右路。这儿有些靠近前线,原本当以蕴清负责幕府安危,若他去了沐左路,那少保安危如何?”
会安四年,朝廷加安总领为少保,所以董镇之如此称呼安总领,不过周静心总是有些不习惯这般称呼。
鹿岩道:“有高先生在,又有董左领,雷领军居前,他们怕是没那般好攻过来吧?”
安野笑着道:“南然新任沐督李桂,这人诸位应该知道,差不多是个斗将。匡自明自然算当世名将,他这个后继者却未必如此,若南然要浪费武毅夺我一条老命,那便让他们来,我看此人是守不住沐中的。”
周静心立马道:“如何敢让安总领有失,我未曾想过李桂此人的用兵方略,不如还是多调些武毅到始麻。”
安野昂起头道:“怕个卵,我们虔河子什么时候怕刀剑硬碰硬了。世人皆以为虔河子轻骠,有人以为这是辱骂,我却以为这是大大的赞美。如果这位李桂也跟匡自明那厮一般,倒是无趣。肖领军,这次南征成败倒有五成要看你了。”
安野是幸方梁州人氏,虽不挨着虔河主流,但颇喜称自己为虔河子。
肖徽远立马接道:“谨受命。”
雷长宪又道:“如若此,必能风行点击,大出然人预料。我请以沐右路之军队,直攻凤栖关,顺流而下,直破荔郡。”
鹿岩笑着道:“雷领军,你这可是想累死我和周右领啊,虽说进到沐地可就粮于敌。但是若欲继续南进,还是需以沐州集散粮草,这不是朝夕之事。全取元南,总不可急于一时。”
雷长宪还欲再辩,却见门外进来一位蓝衣官吏,道:“禀诸位将军,宣传大使已经从驿馆出发,马上便要到总领军府了。”
安野点点头,道:“今天最重要的便是要迎接这位朝廷使节了,你们且先出去候着吧。”
众人道声:“谨受命”。
众人都出去时,周静心却稍稍停步,待众人都出去后,安野便问道:“是玉台山之事吧?”
“是的,不过现在玉台山的事情却有三件,一件是巩固伍家之位,一件是监视鸦飞之会,一件是应对清仪之行。”
“这些事情你漆左路比我们南军府熟悉,你全权处置就可以。存圭失踪一事,也应当与这三件事有关,你可以一并处置。其他两件,我没什么好讲的。但只有一点,鸦飞山那件事情,跟衡北四藩收留的那帮江湖游侠有关,那就必然牵扯到武成九年怀徽太子遇刺一事。因这事,南征事业一时停顿,你师父贞国公只因处置得有些温和,便被召回中都。”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是知道的。”
“所以,要谨记三点,其一,官府实职之士,尽量不要牵扯进去,其二,不要留下有签字落印的正式文书,其三,怀徽太子遇刺一事,宁国公已经结案,不要节外生枝。其他的,顺物可自行其是。”
“谨受命。”
“很好。”安野说着的时候又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漆盒,内里装着几块红糕,他说道:“拿一块吃吃,我觉得元方这样做,比虔河要好些,更软些,也更甜些。南北皆做红糕,心胸该开阔些。”
周静心觉得元方红糕甜得有些过了,而且也并不更软。安总领名野,似乎就是因生于野外,他少起寒微,如此觉得,大概因此少时吃的红糕都太硬了吧。
周静心随着安野出去了,安野需待在第二进院子之中。而周静心则要快步走到南军府的大门口,与长史鹿岩一起等候宣传大使的到来。
朝廷会给到地方传诏的官员临时加一个使职,常是宣传使或者宣传大使。而此次前来漆州宣传诏命的是殿中省少监,凤翔右营指挥杨意豪,他是当朝太后的侄子。
周静心知道为了迎接这位宣传使的到来,南军府大小官吏这几天不得不暂停庶务,跑去武庙练习仪礼。周静心武成年间在宫中侍奉,熟知朝廷仪轨,所以只用八月到漆州时,看下仪礼细节,倒省了这些麻烦。
周静心对自己舅舅刘子能修订的这些繁文缛节素来不以为然,大战当前,简直是徒生枝节,不如让一名驿卒直接把命令传过来罢了。
但就算省了这锡命礼,三天后的祭武庙,五天后的誓师礼总是免不了的,而且那些仪礼,自己便不能像今天这般当个泥塑人偶。周静心想想就觉得疲惫,他这会竟想赶紧去和元算了。
周静心停了胡思乱想,此时数面军旗在武毅的护卫下,已经立在院门前。它们倒比这寒酸的府邸更显出南军府的气象。而立在核心处的,是七面方旗,其中六面是路领军旗。
其中三面方旗与周静心漆左路的黄鹂旗形制形似,皆为红底玄旒,上画师卦,但下方羽兽则各不相同,黄鹂是周静心的漆左路,苍鹰是肖徽远的沐左路,毕方是董镇之的沐中路,酸与是雷长宪的沐右路。
另外两面旗颜色都与元北四路不同,一面下红上白,上画师卦,下绘飞虎,这是要从西面而进的梁下路领军旗。另一面下红上青,上画师卦,下绘螣蛇,这是要从东面而进的安左路领军旗。
这两路名义上归南军府节度,但因地理阻隔,实际并不可能,只能相互配合。若要节度这两路,只能等南军打进元南了。
六面路领军旗围绕着一面大旗,这是应对元南总领军旗。它有六红旒,比环绕着它的六旗大了一圈,玄色底部,上面绘有玄熠宿,下面画有朱雀。
这面旗帜不是安总领所选定的,而是武成年的维王,会安年的叛贼,太祖高皇帝的长子罗升所选定的,他也是第一任应对元南总领军。不过武成七年时应该还叫应对尚元总领军。后来因东线不利,罗升不得不转而向东去攻打溥州。武成八年秋,当时叫应对元方总领军的位子,便交给了当时年仅十四岁的丰王罗许。他当然不会打仗,遂由师父荀明道,和武忠卫将军洵国公赵怀直出任他的左右副领军。会安元年,丰王被召回中都,应对元方总领军先由师父代管。会安二年春,才正式交由安野出任。
横笛,筚篥,歌箫,幸笳,铙和节鼓等乐器突然齐奏起来。宣传使的马车已经行到总领军府马前。马车旁有十二骑,他们都穿金丝玄武团纹黑袍,着大红罗抹额,绑着皓色射猎纹护腕,加白玉带,看装束恐怕就是内十二营的武毅。他们的马比常马高出了一个头,身边御风真气运转不休。周静心知道这是阖阳派培育出来的异兽——阖阳大马,这马周静心曾送给几位师弟价值稍低些的混血阖阳大马。
马车上走下一人,他未着正五阶官吏应穿的蓝色常服,而是戴武弁冠,上插鶡毛,着黑衿赤衣,素革带,乌皮履。
他被鹿岩引导着入正门,来到安野所在的地方。南军府的文武已经秩序景然地立在院落之中,排练终究有些效果。
横笛,筚篥,歌箫,幸笳,铙和节鼓等乐器的声音已经减弱了,能听到的似乎是大鼓,小鼓,鼙鼓,长鸣和中鸣之声。
安野立在府门的阶梯下,向宣传使拜了拜,宣传使受了后,便与安野一同穿过甬道,两人都走得颇慢,弄得在他们后面的周静心走也不是,立也不是。
终于到了正堂阶前,安野与那宣传使互行了一揖。然后宣传使先登上正堂,安野随后跟上。
周静心等人已经站定了,南军府群臣这时被内营武毅隔开,堂上除了宣传使,安野外,另有两位武毅立在两人中间,一人捧锦盒,一人秉长剑。
安野这时领着南军府诸人拜了下去,道:“臣等问圣安。”
乐声已经全停了。
“圣恭安。”
那宣传使终于打开锦盒,拿出其中的黄纸,念道:
“诏曰:
朕以寡薄,获承太祖之丕构五载于兹。奉神祗之永命,当亿兆之重责。夙夜怵悌,以忧以勤。宵衣旰食忧六宫之未安,寒心销志惧一物之失所。庶几乎四海安宁,黎庶康乐。而西幸款附,北邈怀柔。唯南伧钟氏奸诈少礼,豺狼纵毒。妄行诛杀,驱役士民。依远以抗王命,凭险以拒德教。天地之生万物,未遗毫末。圣王之化百姓,不远下愚。宜越千峰,速行剿定。命将受律,义在安民。宁人静俗,文教为先。禁暴惩凶,武略斯重。少保,持节,加安南将军号,元北行台左丞相,应对元南总领军,辅国上将军,主执,望苍候,安野,素领熊罴,忠勤用事。今仍以本部人马,并将十二方入元之军。统管骁勇,风驱电击。申王化于沐地,布仁义于万民。如有建功除恶之士,宜报有司,各给奖赏。凡此罪恶,只在魁首。协从之徒,一无所问。有贼党非其本心而能反正立功者,皆给官赏。王者之师,职在止乱。宣政安人,必申圣贤之教;行军除害,当禁秋毫之犯。至于抚赏之科,具如別格。布告中外,咸使知之。
会安五年玄熠秋”
一阵山呼万岁。
乐声重新响起,似乎包含了此前的全部乐器。
杨意豪已经换上笑容,亲自将安野扶了起来。
周静心把腰直了直,想到仪礼与杂剧相似颇多,尤其对于其中之人。那么行军打仗呢?
周静心立在堂下,看着堂上,这般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