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1
桃子看着宋正文接电话时脸色都变了。她想,宋经理一定又有什么事情了。她刚去签完一个合同回来,就看到了宋正文接电话的那一幕,这个合同本来应该宋正文去签的,但宋正文没有去,他让桃子去了。最近宋正文总是魂不守舍的,有几个谈好的广告,宋正文去愣是没有签下来,他的心根本就没有在工作上,桃子不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事情,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宋正文一定是碰到什么麻烦了。
自从那天宋正文请她吃饭后,她就一直害怕宋正文再请她吃饭。她害怕看到宋正文那怪异的眼神。她只要想起那个晚上的事情,心里就不能平静。
那个晚上,桃子和宋正文吃完饭后,宋正文就请她去午水路的一个叫苏茜黄的酒吧里去喝酒。桃子本来不想去的,但因为宋正文执意要去,她也不好意思得罪他,只好去了。
桃子知道这个酒吧,这个酒吧在赤板市相当著名。
苏茜黄,这是上海20世纪30年代的交际花的名字。于是,苏茜黄也就成为了放荡、引诱、裸露的代名词。据说这是全赤板市最糜烂的酒吧,王家卫的御用摄像师杜可风在赤板市拍一部电影时就曾沉溺于此。
踩着盘旋的梯子向上,一直正,走到尽头的地方有张软床。就像王家卫,像《重庆森林》或《东邪西毒》,苏茜黄营造的是一种醉生梦死般的迷幻。一杯,两杯,许多杯后,得到暂且的醉生梦死,醉了就舒缓肉体入梦,无望生死。也许就因为苏茜黄如此的格调,它成为夜幕下妖异美女聚集最多的地方。
桃子自认为是一个美女,但她不是妖异的美女,也许她的内心曾幻想过让自己妖异起来,因为妖异是那么迷人,但她没有尝试过,她觉得做一个淑女也很好,所以,她和宋正文一进苏茜黄酒吧,她就被酒吧里的那种情绪逼得抬不起头来,她想离开。
她和宋正文坐下来后,她就左顾右盼,因为来得太早,那些妖异的女子们没有现身。这个酒吧最起码要到11点后才会热闹起来,此时的酒吧里就她和宋正文两个酒客。
宋正文要了一杯伏特加,桃子则给自己要了一杯果汁,她告诫自己,不要和自己的上司喝酒。
桃子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宋正文会喝伏特加这样的烈性酒,而且连冰块都不加。
桃子记不清楚宋正文在苏茜黄酒吧里说的那些话,她觉得那个晚上,宋正文的话十分晦涩难懂,好像是《尤利西斯》里面的语言,桃子只记得两句话,是谁夺去了我的幸福,是谁夺去了我的爱?
他的这两句话说出来是在他一口气喝完三杯伏特加之后,她听完他这两句话之后,就看到了宋正文眼中发出的绿光,他怪异的眼神让桃子感到了危险,她对宋正文说,宋经理,我要走了,我还有事。
她话一说完,宋正文就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在她的面前抓了一下,好像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桃子吓坏了,他的那种怪异的眼神加上他的这个动作让桃子站起身来就匆匆离去。桃子内心里起了一个誓,再不会和宋正文来到苏茜黄酒吧,这不是她这样的女性光顾的地方。桃子不经意地看了看放在一旁的宋正文的黑色皮包,她突然想起了那个梦,桃子的心一阵抽紧。
苏茜黄酒吧,那是一个迷幻的梦,她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宋正文孤独地坐了一会儿,也离开了那个地方。
想起这些,桃子有点提防宋正文这个平常温文尔雅的男人,她弄不清楚这个男人内心的世界,她想自己也没有必要去弄清,如果在他的手下干得不舒服,她就会要求到另外一个部门去干,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她就离开这个公司,她不能委屈自己,也没有必要委屈自己。
宋正文接完电话,看了桃子一眼说,桃子,我有事先走一步,如果老板找我,你就说我去谈业务了。
他没有等桃子回答他就慌乱而去。
桃子本来想向他汇报一下今天签下的这单生意的事情,但宋正文好像根本就不在乎那合同有没有签下来,仿佛有什么重大的使命要他去完成。桃子自嘲地笑了笑,摊开了手,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奈状,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了电脑。
她点开了自己的信箱,发现有一封自己的邮件,她一看就是自己的女同学发来的图片,她说,这家伙今天又发什么好玩的图片来了,她点开一看,吓了一跳。她看到了一个画面,底色是蓝色的,那是一张灰色的脸,长长的头发,眼睛里有一种哀怨,那嘴巴微微开启,刚开始看时,是一张男人的脸,不一会儿又变成了女人的脸。桃子把这张恐怖图片删除掉了,她不喜欢这类阴森森的恐怖图片,看了之后晚上会做噩梦。
桃子把头往窗边转过去,她看到一片蔚蓝的天,她站起来,走到了窗边,她看着这个阳光下的城市,有点百感交集的味道。
曾经有人问她,你喜欢赤板市吗?
那时她的回答是,不喜欢。
那人说,为什么?
她没有再回答,心想,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要理由呢?
现在,她觉得这个城市还是很美丽的。
她望着这个城市竟有点出神,这是一个美丽的大家园。
她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她离开了窗口,来到了宋正文的办公桌边上,桃子的目光落在了废纸篓上,那里面有几个纸团,她的好奇心驱使她想捡起那几个纸团看看宋正文又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桃子看了看门口,没有人,她走出了门,看了看走廊,走廊上空空荡荡的,也没有人,她回到了办公室,关上了门,并且反锁上了。
做完了这一切,她才放心地走到了那个废纸篓跟前,捡起了那几个纸团。
桃子心里有些紧张,像是自己做了贼一样,她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桃子想了想,给宋正文拨了个电话,宋正文在电话里问她有什么事。
桃子说,宋经理,你今天下午还回公司来吗?
宋正文说,有急事吗?
桃子说,没有,我就是想问你一下还回不回公司,如果回来,我向你汇报一下工作。
宋正文像是极不耐烦,桃子,明天再说吧,我有急事要做,我今天不回公司了。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把电话给挂了。
桃子放下了电话,她看着桌面上的那几个纸团,心里七上八下的,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它们展开,看看宋正文又在这些自纸上写了些什么文字。
2
宋正文赶到医院时,孩子已经不哭了。孩子躺在病床上,他已经睡了。孩子的脚上扎着一根针,在输着液,他的头上敷着冰毛巾,孩子的嘴唇干干的,还起了泡,他的眼泡也肿肿的,显然是哭得太多了。
孩子的可怜样让他的母亲坐在他的床边不停地抹眼泪,宋雅文也站在一旁,焦虑和愧疚的样子。
宋正文的出现,让王芹和宋雅文都显得不安起来。
宋正文看了一会儿病床上可怜楚楚的儿子,他的目光焦灼而又迷离,就那样,宋正文怔怔地看了儿子一会儿,然后把头转向妻子的那一边,冷冷地问,孩子怎么了?
王芹又抹了一把眼泪说,今天我去看了一会儿我爸,雅文打电话来说孩子有事,我就赶回了家,发现孩子发烧了,就送来医院了,医生说,是急性肺炎。
宋正文的表情十分奇怪,他的眼皮不停地抖动着。
宋雅文见他的眼皮不停地抖动,心里在打着鼓,她知道哥哥宋正文眼皮抖动时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信号,只有她才知道的信号,或许连她的父母亲也不知道宋正文的这个信号。
宋雅文的双腿有些颤抖,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沉闷起来。
宋正文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宋雅文突然说,哥,这都怪我,怪我在家没带好宝宝。
宋正文看了看宋雅文,突然笑了一下,他笑完后脸上马上变成了原来的样子,是一块冰,让人觉得寒冷的冰。
宋雅文害怕极了,她不知道哥哥宋正文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
王芹也奇怪地看着宋正文,宋正文的这种古怪神情在她眼中也是不多见的。
宋正文过了老大一会儿才说,没事的,宝宝会没事的,小孩的抵抗力弱,得肺炎也是正常的,你们都不要责怪自己,你们带孩子也没有经验。
他的话一出口,王芹松了一口气,但她的泪水还在往外涌,她是在心疼自己的儿子。
宋雅文听完宋正文的话,她心中的那种担心并没有解除,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比王芹更了解宋正文,尽管宋正文许多东西对她还是不解的谜。宋雅文又想到了那只神秘的趴在宝宝身上的猫,她不敢和哥嫂说起那白猫的事,要是说了,王芹一定会恨她的,王芹会认为是那只猫把病毒带给了宝宝,王芹会怪她不负责任,没有看好宝宝。
宋雅文迷惑的是,那只白猫从何而来,又到哪里去了呢?它会不会在小宝宝身上重现呢?
想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沉睡的小宝宝,他身上什么也没有。
这时,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了,宋雅文看了看窗外,窗外的香樟树的叶子动也不动,一丝风都没有。
宋正文见妹妹宋雅文还是愁眉不展,他就对她说,雅文,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和你嫂子呢,不要那么多人在这里。
宋雅文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好像想说什么。
宋雅文还没有开口,王芹就说话了,雅文,你回去吧,这一天也够折腾你的了。
宋雅文说,我看还是让哥回去休息吧,他也辛苦,明天又还得上班。嫂子,我和你留在这里陪护宝宝好了。
宋正文看了看孩子,他没有表态。
王芹想了想说,正文,我看雅文说的也没错,你回去吧。
宋正文闷声闷气地说了声,还早着呢,先待会儿再说吧,雅文,你出去买三份快餐回来吧,你们也该饿了。
宋雅文说,好吧,那我去了。
宋雅文低着头出了病房。
宋雅文发现走廊上有一个人在朝一个病房里鬼鬼祟祟地张望,她一下子想到了嫂子分娩前的那个晚上婴儿的失踪,她马上警惕起来。这个人她好像在哪里见到过,那么精瘦。她有些紧张,她又折回了病房,宋雅文对哥嫂说,你们要看好宝宝!
哥嫂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宋雅文又回到了走廊上,发现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王芹又抹了抹眼睛,她轻声地对孩子说,宝宝,都怪妈妈没看好你。
宋正文坐了下来,他叹了口气,你责怪自己有什么用,你也不知道孩子重要还是老人重要。
王芹说,都重要。
宋正文说,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王芹说,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
宋正文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想和你吵架。
王芹不吱声了,她只是看着孩子。
3
桃子天黑了也没有离开办公室。她已经完全摊开了那几个纸团。白纸上写满了潦草的字,每一页的字都是一模一样的。可以想象,宋正文写完一张后又抄一张,再写再抄。桃子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这些文字,这表达了什么?他在写这些字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桃子一无所知。
如果说桃子第一次发现宋正文在纸上写下的字是随意的也没什么意义的话,那么现在,桃子就不那样认为了。她觉得宋正文写下的东西是其心灵的流露。他的内心究竟藏着什么?
从他的文字中可以看出的那种焦躁、残忍、挣扎,让桃子百思不得其解。
那纸上写的字是这样的: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我无法阻止你到来?你在漠视我痛苦的感受,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一条在干涸的河床上饱受太阳炙烤的鱼。你的到来让我失去了生命的颜色。你魔鬼般的笑容让我战栗,我不敢面对你,面对你的无声的挑衅,你对我的蔑视让我活在黑暗中。你在黑暗中伸出的利爪让我受伤,让我流血,让我愤怒却无法报复,我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将你解剖,将你弃置荒郊野外,让野狗撕裂你的躯体,我在醒着的时候对你充满仇恨,我在睡梦中被你惊吓,你是谁,为什么你像一个噩梦一样缠绕着我,让我痛不欲生。我的天空被你控制,我需要的阳光被你遮蔽,我无法忍受如此的折磨,我要冲破你的诅咒,我要撕裂你给我布下的天罗地网。可是谁给我力量,谁在我受伤的时候抚平我的伤口。没有人同情我,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人。我生命中渴望的那份爱被剥夺了,被分解了,我无法相信这个现实。我该对谁哭,对谁呼喊,我狰狞的面目被你揭开,我是应该毁灭的一堆行尸走肉,可我还活着,活在真实之中,越真实就越痛苦,其实我不应该降生,我降生那天就被诅咒了,我降生那天开始我就接受了苦难。多年以来我已经体无完肤,我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给我力量,给我爱,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你是魔鬼给我的礼物吗,这么残忍的一个礼物呀,我如何承受得起,谁来解救我……
桃子又看了一遍宋正文写的字,她心惊肉跳,此时,她真害怕宋正文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对她说,桃子,请你来抚慰我受伤的心灵吧。
桃子的内心一阵抽搐,她突然想起了宋正文脖子上被什么抓过的伤痕,她想,宋正文的确是在经历着一场危机,桃子没有办法去了解真相,桃子把那几张纸又揉成了团,扔回宋正文的废纸篓才开门离开办公室。
她走出办公室,一股热浪朝她扑面而来,这天气真的是酷热起来了,据气象部门的预测,今年的高温天气要比往常时长,现在才开始几天,她不知道这样酷热的天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桃子不喜欢夏天,她偏爱秋天,秋高气爽的季节里,一切都会美好起来。
她突然想,如果在这样的高温天气过后,进入清爽凉快的秋天,宋正文会不会在白纸上该写上优美的文字,他的心情会不会像秋天晴朗而又高远的天空那样美好起来?
或许宋正文的一切都是酷热造成的,桃子知道宋正文怕热,他总是大汗涔涔地来到办公室,总是把空调开得最低,如果是这样,宋正文的焦灼和挣扎是可以理解的,他的心灵是可以恢复平静的,这当然是桃子最美好的想象,善良的桃子当然不愿意把别人想象成魔鬼,尤其是她的上司。
4
这酷热的天气对矮马而言不是问题,他不怕热,他在最热的天气中,皮肤总是冰凉的,而且不出汗,他是冷血的。很多时候,他会认为自己是一条冰凉的蛇,可是他认为自己不具备蛇的灵性和危险。尽管如此,矮马还是希望再来一场狂风暴雨,把弥漫在赤板市的那股血腥味冲刷干净。
矮马站在一个路灯下仰着头往上看,他看到很多蛾子在扑向灯泡,路过他身边的人都向他投来厌恶的一瞥,然后把目光也投向了矮马注视着的灯泡。
他们一定不知道矮马在想什么,矮马是在想,那个灯泡在蛾子的撞击下会不会破裂,它在浓郁的血腥味的压迫下,会不会爆裂,他的心脏也会不会爆裂?
矮马正在出神地望着那个街灯的时候,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一下,矮马惊悚地回过头来,他看见了民警黄小初。
矮马一见到他,心里就害怕起来,他知道他一定又来催他搬出那治安亭了。矮马吞吞吐吐地说,黄警官,我,我……
黄小初好像明白他要说什么,他说,矮马,你不要那么害怕,我不是老虎,我不会把你吃了的。
矮马低下了头,不敢正视他冷酷的脸和他头顶的大盖帽。
黄小初的口气突然温和起来,矮马,我想和你谈谈。
矮马心里在打鼓,他要和我谈什么呢?
矮马抬起头说,我还没吃饭呢。
矮马是想用这句话来拒绝他,没想到黄小初十分痛快地说,我也没吃,晚上我请你吃饭吧,我们边吃边谈。
矮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黄小初会请自己吃饭?这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黄小初看矮马傻愣愣地呆在那里的样子,就说,矮马,我请你吃晚饭,你听清楚了吗?
矮马这回是真切地听清了黄小初的话,他的确是要请他吃饭。矮马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黄小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顿饭对他而言是福还是祸他不得而知。矮马轻轻地说,黄警官,这样不好吧,让您破费请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吃饭。
黄小初说,有什么不好的,你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我们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平等的,况且,是请你吃饭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密切警民关系嘛。
他在说什么?天哪,他说我是公民,他要和我密切警民关系?矮马有些瞠目结舌了。矮马一直不敢相信自己是这个国家的公民,自己只是一只肮脏的城市老鼠。
黄小初见矮马迟疑的样子,他说,矮马,别想那么多了,走吧。
矮马说,去哪里?
黄小初说,就到星期五川菜馆吧。
星期五川菜馆在矮马眼里不亚于皇宫,多年以来,他连一般的小饭店都没去过,他吃过最豪华的地方就是李老二的拉面店。让矮马去星期五川菜馆吃饭,这和请他进入皇宫是一样的性质。
矮马说,黄警官,不用去那么好的饭店吧。
黄小初说,那算什么好饭店呀,下次我请你吃海鲜,到天天渔港。
矮马吓坏了。
矮马心想,黄警官,拜托你不要再说了。我此时挎着那个破旧的军用水壶,背着那个大编织袋,穿着肮脏的衣服,我怎么去呀,去了也给黄小初丢人,那个势利眼王广大一定会让他手下的厨师用菜刀把我赶出来的。
矮马对黄小初说,黄警官,我去换身衣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