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木空繁稠(2 / 2)
几名侍女见她吩咐,立刻匆匆转身而去。
我低头仔细观察那新封良人的神色,隐隐有中毒之象,心中暗自骇异,是谁如此胆大,竟敢毒害皇帝新宠之人,且利用皇后赐宴之机下毒?
一片淡紫色的衣袖倏地从我眼前晃过,萧绩的身影突然出现,他伸手将我拉起,幽深的眼眸中带着几分莫名之色,对我说道:“快过来!”
我仓促站定,抬头见郗后步履稳重、仪态端庄,与董淑仪一起缓缓自昭阳正殿中走出来,忙道:“她是中……”
“毒”字尚未出口,萧绩温热的掌心贴紧了我的嘴唇,让我无法继续讲出那个字,他俊逸的面容闪过一丝阴霾,眼底透出骇人的光影,似在提醒我,万万不可说出我心中的猜疑。
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切。
是郗后。
今晚,我们踏进昭阳殿之时,萧绩就猜到了郗后的图谋,所以他才会叮咛我无论见到何事都不得声张,才会阻止我即将出口却可能招致灾祸的言语。
几名太医匆匆赶至昭阳殿时,新封良人早已气绝多时,他们反复观察,一起向郗后回禀道:“是犯了旧症绞肠痧,暑天此症发作迅疾,恕臣等无能为力,请娘娘节哀。”
郗后神情哀痛,拭泪道:“传本宫旨意,厚葬。皇上刚入佛堂闭关斋戒,此事待皇上七日后出关之时再奏,切勿惊扰圣心,扰了修行大事。”
众妃嫔、宫人、侍女都作痛楚之状,齐声称是。
郗后转向另一名新封良人,对她叹道:“本宫一番美意,倒惹起了她这病根,暑天酷热,你好生在宫中歇着保养身体,不要四处走动。”
那新封良人战战兢兢,颤声答道:“臣妾一定谨遵娘娘意旨……”
众妃嫔纷纷告退后,郗后面色阴冷,对董淑仪道:“你先回宫去,我和世谨再说几句话。”
董淑仪点点头,携着几名侍女款款离去。
郗后合上双眸,缓缓向后靠在锦缛铺就的凤椅上,似乎疲累不堪,说道:“宫里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会有消停的时候……世谨,记着母后的话,有些东西,无论迟早,都是你的……”
萧绩沉声道:“儿臣明白。母后所嘱之事,儿臣三日内必定办妥,请母后放心。”
郗后微叹道:“你陪着你新纳的美人回去吧,别辜负了大好时光,本宫着实羡慕她这花朵一般的年纪!”
萧绩紧握着我的手,告退而出。
明月高悬,映照着皇宫中的琼楼玉宇,依然如同仙境一般。
我们经过御花园的荷花池时,萧绩停下了脚步,似笑非笑看着我,说道:“还记得么?我那天就是在此处捉到你的!”
我心情却如同坠下千均鼎一般沉重,郗后今晚在众目睽睽之下设计毒杀一名新封良人,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太医与所有在场宫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一人为她伸张冤屈。
萧绩见我闷闷不语,俊面微沉,压低声音道:“还在想刚才之事么?”
我实在按捺不住,问道:“只是一个地位很低的妃子,皇后她……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他淡淡说道:“一切都在父皇转念之间,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为皇后。母后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听见了么?不要等到你的敌人羽翼丰满、成长起来了再去对付他,否则你会耗费十倍百倍的心力,还未必能有十足的把握胜他。”
“如果皇上继续晋封新妃子呢?”
“结局会和现在一样。”
我只觉一阵阵发冷,追问道:“如果皇上发现了怎么办?”
他嘴角微微一勾,表情高深莫测:“父皇永远发现不了。”
我继续追问:“为什么?”
他冷锐的眼眸平静如水,说道:“因为他年纪大了,常常会忘记许多事情,不会有任何人敢有意提醒他去记得一个死去的人。”
我说道:“如果有例外呢?如果他真心喜欢一个人,即使政务繁忙、即使精神不济也依然记得她呢?”
他眼神更加冷冽,说道:“如果有这样的人,她只会死得更快!”
郗后和萧绩的每一句话,都让我心惊。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不会有消停的时候。”------东风是谁?西风又是谁?
“有些东西,无论迟早,都是你的!”------是什么?
“不要等到你的敌人羽翼丰满、成长起来了再去对付他。”------谁是他的敌人?他意想中的敌人又是谁?
“一切都在父皇转念之间,今晚地位很低,不代表明晨不能成为皇后。”
------是否意味着,一切都在皇帝转念之间,今晚萧统还是太子,明晨东宫就可能更换新的主人?
我体会着他话中的涵意,心头豁然开朗,他们的目标正是东宫,他们的敌人正是我的萧郎。
他们今晚似乎下定了决心,准备策划一场袭向东宫的阴谋。
萧统,是否对此一无所知?
我思绪如电般飞转,联想起种种前因后果。
宝座之上的皇帝萧衍不理朝政,命令太子监国视朝,只沉醉于美人与研习佛经,皇宫内看似平静,却有一阵阵暗流汹涌。
太子生母丁贵嫔当年一定深受萧衍宠爱,才会在三年内连续为萧衍生下了太子萧统、三皇子萧纲和五皇子萧续,母以子为贵,或许是因为她的出身过于卑微,萧衍却没有晋她“贵妃”之位,只封了次一等的“贵嫔”,在宫中地位远远不及膝下无子的郗后。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象四皇子萧绩的生母董淑仪一样,前来昭阳殿逢迎趋奉郗后。
郗后心中最痛恨的,决不是萧衍登基后为了显耀皇家气派所纳的三宫六院,而是这个第一次从自己身边夺去结发夫君感情、为他生育数个儿子、态度不卑不亢、来历不明的官婢“丁令光”,这个小小的官婢,就在她不经意之间,从心口的一根小刺变成了一柄利刃,羽翼渐渐丰满,几乎将她完全取代。
她焉能不怨?焉能不怒?
她狠下心肠翦除所有可能长成“威胁”的人,对无数个新封良人如此残忍,或许是痛极之后的反噬。
郗后一定不喜欢太子萧统,她宁可孤注一掷,扶持自己亲手抚养的四皇子萧绩入主东宫。
在镇江沈府宅院中,他们曾经暗中指使刺客出手刺杀萧统,其目的决不仅仅是为了夺得太子之位,似乎还想乘机除掉他,以绝后患。
萧统外表看似平静,心中应该早有防范。
丁贵嫔暗中委托传旨宫人带话,催促萧统离开西湖别苑速返东宫,分明是惟恐他形迹中露出破绽,让皇后等人抓住把柄。
蔡元姬佯装有孕,且故意将消息透露给郗后知晓,似乎也是暗中设法相助他。太子若是无后嗣,必将成为郗后等人在皇帝面前攻讦他的一个有力说辞。
她们的身份地位与东宫息息相关,即使萧统愿意让出太子之位,她们也不会支持他这么做。
我终于完全明白,为何萧郎难得一展笑容。
他想纵情于山水之间,却只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期限一至,依然不得不返回金笼之中,因为他是“太子”,他的身后还有许多人依赖着他的保护,在皇宫中艰难生存着,一旦大树倾覆,必无完卵。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们相知相许之时,他挂在唇角的那一丝开心微笑。
永远。
不是这短短一世,而是小狐狸紫萱的永生永世。
我暗下决心,无论如何,我决不能眼看着任何人做出伤害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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