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周穆王八年五月十六 晴 醍醐(1 / 2)
距离仲祁三人夜奔周公大营,已经过去三个月了。三月中旬,仲祁接到伯将的来信,信中说他被老爹关在家里不许出门,已经快憋疯了,要仲祁给他信中多说些馆里好玩的事情。这家伙无聊之中竟然还记得问起仲祁和沁国女祭司发展得如何了,仲祁持信苦笑,看伯将信中写得可怜,便把已经和兮子说话的事情在回信中告诉了他,希望能给他枯燥的日子带来一些乐趣。四月上旬,姬搏虎的来信也到了,原来他没有回国加入虞国的军队,而是在演武之后被周公恩赏留在了周公的亲卫,现在是一名车右。他随着新征召的这批新兵一起训练了两个月,不日便要开拔奔赴北冥前线,之后战事如何还未可知,只怕不能经常写信,要仲祁自己保重,信的末了还说到他已经确信那日冲撞周公营帐之事就是伯将在骗他,下次见到伯将必要狠狠捶他一顿。看着姬搏虎的信,仲祁很有些担心,在回信中叮嘱姬搏虎要谨记师砥和苏旷先生的教诲,在战场之上不要只顾冲锋在前,要以保全自己为上。
伯将和姬搏虎走时甚急,都没有正式退学,他俩的幔帐、床榻及所用之物都还留在寝舍里。这一年春假后,新入馆的学生中入住下舍的不多,毕业的学长留下的空舍足够,是以仲祁的寝舍里只住进了一名新生,算上伯将和姬搏虎空着的床榻,仲祁这个四人的寝舍便算是住满了。
伯将和姬搏虎的床榻,平时都是他们的奴隶来收拾整理。上舍学生的奴隶可以随身侍奉主人,居住在上舍旁配属的小舍里,中舍和下舍学生的奴隶不能随侍主人,就只能住在馆舍外专给奴隶居住的众人居中,只有早午晚才能进入馆舍,伺候主人饮食与起居。仲祁见过伯将和姬搏虎的奴隶,和他们也算熟悉,他们二人留下的东西,仲祁不好擅动,便想让他们的奴隶来给收拾一下,有贵重的物品也好差人给他们送回国去。
这一日旬假,仲祁循着路来到馆外奴隶们居住的众人居,只见这里只有两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屋,更多的是茅草搭成的窝棚和地窨。仲祁到时,几个奴隶正靠着墙根晒太阳,他们从没想到会有人来这众人居,仲祁走上前去向他们询问,他们只是呆呆的怔住。有一个稍机灵些的奴隶向里面跑去,片刻后一个年纪稍大的奴隶带着十几个奴隶奔出来,他见到仲祁身上太学生的服制,一过来便跪下向仲祁磕头,这人似乎在奴隶中是较有威信的人,其余的奴隶也随着他一起下跪磕头,一群人黑压压的跪成了一片。
仲祁的国家小,从来没有豢养过奴隶,他也没有过做主人的经历,便是国中那些臣子和国人,因为自小便往来熟悉,见了他也都很随意亲切,仲祁便要上前将领头的奴隶扶起,这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摇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公子怎可沾染小人的贱躯。”仲祁无奈,便让这人起身说话。
这人仍旧是跪着,看了看仲祁身后没有其他人,是一个人来的,便向仲祁恳切地说:“公子身份尊贵,实在是不应该到这个地方来的。来这里是有什么紧要的事?”
仲祁道:“虞国太子和齐国清河伯世子的奴隶可还住在这里?”
这人见仲祁问起奴隶,道:“小人斗胆,敢问公子是哪国的贵人?”
仲祁道:“我是陶国来的,和虞国太子、清河伯世子住在一个寝舍。他们两个有事走了,我来找他们的奴隶给他们收拾一下东西。”
这人道:“原来是天子祭祀大人。”说着又磕了一个头,道:“回公子,虞国太子的四个奴隶,在太子殿下被召的时候,便随着主人一起走了。清河伯世子的两个奴隶……”他停了一下,才道:“在清河伯大人来接世子回国的时候,因为护主不力,已经被齐国的卫士就地斩杀了。”
“杀了?”仲祁大惊道。
“是。”
仲祁没想到,他们三个人莽撞荒诞的行事,除了让自己挨了杖责,还会有人为此所累而死,一时呆在原地,半晌无语。
这人看到仲祁的样子,知道眼前的年轻人还没见过生死,便道:“公子,奴隶的命贱,死便死了,公子无须介怀。”向周围扫视了一下,又道:“倒是此地,乃是奴隶聚居之所,还请公子不要久留,以免此地的卑贱之气沾染了公子。”
仲祁见伯将和姬搏虎的奴隶,死的死走的走,这一趟是没什么结果了,便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又转回来,问这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道:“小人的贱名恐污了公子尊听,如果公子有何使唤,唤小人做孟奚便是。”
仲祁道:“你知道我是天子祭祀,我听你谈吐见识,不似寻常奴隶,你是读过书的吧?”
孟奚道:“不敢隐瞒公子,小人祖上是卫国大夫,武庚之乱时,管叔被周公所杀,小人祖上被俘在鲁国为奴,子孙亦为奴,传沿至今。”
仲祁点点头,想对他说几句宽慰的话,可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也只能作罢,临走前习惯性向他行了一礼,只吓得满地的奴隶又磕头成了一片。
仲祁回到寝舍,想起那两个被杀的奴隶,越想越不是滋味,心里头这个疙瘩怎么也解不开,便寻到师归府上,向这位老先生请教排解。
师归听了仲祁的诉说,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转头望着窗外。仲祁也不敢催,便也随着师归的视线看向窗户外面。
初夏的枝头正是一片嫩绿,两只鸟儿飞到窗外的树枝上,啁啾着用喙给彼此梳理羽毛,厮磨了一阵,一拍翅膀呼啦啦地飞走了,留下树枝在那里颤动。
师归转回头来,道:“贵族们对奴隶的性命并不看重,这并不是稀奇的事情,现在世风如此。”师归向身侧一挥手,又道:“就说这辟雍馆吧,奠基之时用了三十六名人牲,这些人的骸骨现在还埋在辟雍馆的地基里。修建辟雍馆用了二十余年,这前前后后不知又搭进了多少奴隶的性命。——这还是在我们大周,若是放在前朝的殷商,恐怕死的奴隶要比这多出十倍还不止。”
师归拢住手,沉吟道:“有些道理,原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和你讲,只是你既然问到了,便和你说说吧。”
仲祁闻言,立即挺直腰背正襟危坐,准备聆听先生的教诲。
只听师归缓缓道:“这个世界,弱肉强食是一种避无可避的自然法则。虎豹会去捕杀孱弱的鹿羊,鹰隼会去啄食弱小的燕雀,大的欺侮小的,强的欺侮弱的。这个法则放在我们人类之中,亦是如此。武王开国时分封的八百诸侯国,现在已经去了十之一二,武力强大的国家,会去吞并蚕食周边弱小的国家。那些偏远边境的小国,也会被狄、戎这些边外野人攻灭。那些失国之人,国破家亡后便是无根之萍无本之木,能够留得一条性命苟活于这世上,被人役使为奴,已经算是不错的下场了。”
师归顿了顿,又道:“但是也要坚信,这个世界上是有正义的。夏桀残暴,商汤代之;殷纣无道,武王伐之。一个人的力量弱小,无法改变这个世界残酷的规则,但是千百个弱小的人聚在一起,便会产生强大的力量。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便向着这个方向努力去做吧,纵使只是你一个人微小的力量,于这个世界都是有意义的。就像我这个老头子,虽然不能在朝堂上为万民谋福祉,也不能在战场上杀敌保卫国家,但我还可以用音乐发出微薄的声音,给这残酷世界中奋力生活的人们,带来一丝欢乐和慰藉,让他们能够凝聚起勇气和意志,继续生存抗争下去。”
仲祁虔诚地道:“那学生可以做些什么呢?”
师归盯着仲祁,想了想,道:“要想不被别人欺侮,或是保护别人不被人欺侮,便只有自己变得更强大。如果有大智慧,可以成为圣贤,造福天下苍生;或者有大担当,成为国之君主,护佑一方一国的百姓;亦或者,身有强大的武力,可保全一家一族的平安;再不济,也要有足够的勇气,让自己能够好好的存活于这世上,如有余力,还可以保护自己身边重要的人。”
“保护自己身边重要的人……”仲祁坐在“丹林处”的树枝上,反复琢磨着师归说的话。他自出生以来,一直都受父母师长的保护,所见所闻,都是这世间的美好,今日初次见识到了这世界残酷的一面,一时还不能完全释怀。师归的话,他还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
仲祁正想着,一阵洞箫之声传来。这箫声幽幽咽咽,如泣如诉,配上此时夕阳西下,百鸟归林,真是再符合仲祁的心境不过了。
待这一曲箫声完毕,仲祁从林叶间探出头去,发现吹箫之人自己认识,正是自己的同学奄止。奄止这人生性内向,仲祁和他交往不多,平时的接触中只觉得他不爱与人说话,上乐课的时候也没见他有什么突出的表现,没想到今日竟能听到他吹奏出如此优美的箫声,倒是有些意外。
只见奄止站在前面的悬崖之上,俯身向下看去,接着身子前倾,似乎便要纵跃而下,仲祁正待出声喝止,却见他自己又缩了回来。接着他又前倾,又缩回,几次三番,似乎是想跳下悬崖,但内心求生的欲望又将自己拉回来。仲祁也不敢惊扰他,怕他一个不小心便失足掉了下去。
听他方才箫声幽怨,似乎是有什么心事。仲祁便悄悄爬下树来,蹑手蹑脚地绕到上山的路径上,然后故意从上山的路上大声踩踏,发出声响,假装自己刚刚从山下走上山顶。
奄止听到有人上山的声音,转头向这边看来。
“呦,奄止兄,没想到你也在这里。”仲祁上前向奄止拱手道:“你也是来这里欣赏落日美景的么?”
奄止见是仲祁,向他点点头,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便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仲祁走到奄止身边,与他并排而立,说道:“我经常来这里看太阳下山,温暖的阳光将天地之间都染成一片金色,真是美妙无方。每当遇到烦恼的事情,我便会来这里看夕阳,看到这天地间的美景,心中任何的愁结便都消散了。”仲祁转头看向奄止:“我刚才上山时,听老兄你的箫声中有一股幽怨之意,可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么?”
奄止闻言转过头来,道:“仲祁兄,你能听出我箫声之意,足见也是知音了。”接着摇摇头道:“也没有什么烦恼,只是一个无用之人,在这里伤怀罢了。”
仲祁道:“奄止兄莫要如此说。我今天刚刚聆听师归先生教诲,他说一个人的力量虽然弱小,千百个人在一起,便会让这世界变得更美好。每一个人,对这个世界都是有意义的。所以,奄止兄你不必自轻,就像先生说的,我们能来到这辟雍馆中就学,便都是未来的国之栋梁啊。”
奄止自嘲地笑笑,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未来都是一国之君,确实是国之栋梁。我是家中幼子,本来是没有机会来这辟雍馆中学习的,只因我长兄体弱多病,身有苛疾,我才有机会来到这里。”奄止长出一口气,又道:“你也看到的,其实我根本就不适合来这里学习,我的书数二课总也学不好,射御二艺学得就更差。这已经是第三年了,我还一上战车就双腿发颤,射箭也是十不中一,我这哪里有栋梁的样子啊。”
仲祁道:“每个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就说我吧,除了乐课上鼓敲得有些章法,其他课程也都是平平啊。再说那个被周公召走的姬搏虎,他射御倒是厉害,可是书数二课却是奇差无比。我听老兄你刚才的箫声,于音乐之道很是有些天赋,怎么平时不见你显露出来呢?”
奄止被仲祁夸赞,淡淡一笑,道:“什么天赋,只是自己喜欢而已。音乐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奇妙的世界,每当听到那些悠扬的乐曲,似乎便有一幅画面在我眼前展开,我可以感受到其中的蕴意和道理。辟雍馆中有师归先生这样的音乐大师,也真是我的幸运。也是对乐的喜爱,才支撑着我能在这里一直学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