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大周穆王八年五月十六 晴 醍醐(2 / 2)
奄止看着仲祁,道:“仲祁兄你鼓敲得很好,你的鼓声中,蕴含着一种奇妙的节奏,让人听了想要翩翩起舞。你对音乐之道有深刻的理解,你的鼓技也有很高的造诣。我这个人性子孤僻,不愿与他人交往,因为对音乐的喜好,所以对你有一些关注。你知道吗,我很羡慕你,我听说你在田猎的时候孤身面对诸怀那只怪兽,我很羡慕你的勇气。”
仲祁有些不好意思,道:“嗐,那时候也没想什么,脑子一热就冲出去了,谁想到那只怪兽那么凶恶,被它撞了个半死,要不是苏旷先生和巫继先生搭救,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不,我说的不是你敢与怪兽作战的勇气。”奄止认真地说:“我说的,是你能为了保护在乎的人,而不顾一切的勇气;是你面对着周围人对你指指点点,还能坦然以对的勇气。”
仲祁没想到奄止是从这个角度来看的,一时有些愕然,也不知该怎么接这个话了。
奄止神情有些落寞,又道:“我更羡慕你的,是你能在这里有几个知交好友,在一起打闹欢笑,连做离经叛道的事都能一起,这才是少年人应有的样子啊。”
仲祁听奄止如此说,这才想起,自己平时与他交往不多,倒不是因为奄止性子孤僻,而是奄止之前总是与徐国太子徐弋及漆、滕、僬等国的学生走在一起,他们没什么机会私下交往。
仲祁道:“我记得你和徐弋、漆樊、滕夷他们经常在一起,你们不是挺要好的吗?”
奄止哼了一声道:“那算不得是什么朋友,说到底,我们几个也不过都是徐国太子的跟班罢了。”
奄止这么一说,仲祁又省起,他刚才提到的这几个人,已经有许久没有见过了,似乎是今年春假之后就没有回馆里来上学,便问道:“倒是好久没有见到徐弋他们几个了,他们是都没有来上学么?”
奄止道:“是啊,春假之后他们就不来辟雍馆了。便是我,恐怕今年秋假一过,也不会再来了。”
仲祁奇道:“这是为何?”
奄止看了一眼仲祁,眼神复杂,道:“徐国在他们的都城——堰都城里建了自己的太学,周边小国的公子,都去堰都城里就学了。我是惦着要和师归先生学习《大夏》之乐,春假后执意要来。想必秋假之后,父兄不会再如我愿了。”
“徐国建了自己的太学?”仲祁一时有些发懵:“这、这是逾制了吧?”
“何止是太学。”奄止道:“你去看看堰都城的城墙就知道,早已超过百雉了。”
“城墙超过百雉……这是实打实的僭越了啊!今年年初朝廷才将徐子晋封为伯,他怎么还敢行这僭越之事?”仲祁有些愤然:“你们这些周边的国家难道就任由他们这么胡来,没人向朝廷举报吗?”
“徐国做的这些事,朝廷早就知道了,给徐子进爵,也只是朝廷的怀柔之策。一个伯爵,可满足不了徐国的野心。这几年,徐国趁着朝廷在北方用兵,已经吞并了周边的十余个异姓小国和六个姬姓国家,其版图已至侯国大小了。”奄止缓缓道:“去年徐国遣使到我国,要我国向他们称臣。我的父兄一开始还抵死不从,动员了全国力量准备抵抗徐人的军队,可是我长兄拖着病躯去堰都城出使了一次,不知他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回来竟然力劝我父亲从徐人之愿。我父亲将国家托付给长兄,他自己也去了堰都城之后,回来也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抵抗徐国,而是举国向徐国称臣。我们奄国就这样被并入了徐国。”奄止停了一停,又道:“所以,现在的我,不再是奄国人,而是徐国人了。”
仲祁有些发愣,他今天刚听师归说过“失国之人”的事情,没想到这就碰到了一个。他见奄止神情凄然,显然是对失国之事心怀悲痛。又想起师归说的“无根之萍无本之木”,便劝解道:“你也别太过伤心,虽然国家没了,好在宗祀还在,又未经战乱,国中民众还能安居乐业,不至于流离失所,这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幸事了。”
“没有这么简单。”奄止道:“徐国是想划地割据,自立为王。现下朝廷不动徐国,只是因为大军都在北方征伐羌、狄,待北方战事结束,周公挥师南下,便要荡平这僭越不尊的徐国了。我父兄执意要和徐国绑在一起,只怕届时,奄国的宗祀也要随着徐国一起灰飞烟灭,我奄国的人民,纵使能逃得性命不死,也要被人掳去为奴……”
奄止叹了口气,看了看手中的竹萧,道:“如若当时,我们能抵抗徐人,还有一战之力。现如今加入了徐国,虽然可以苟且这几年,可是国破家亡,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了。我上不能拯救国家,中不能劝止父兄,下不能护佑国人,我所能做的,就只有在这里吹吹乐曲,眼睁睁地看着危亡一步步的逼近。仲祁兄,你说,我岂不就是个无用之人吗?”
仲祁从未经历过这些家国之事,虽然能感受到奄止内心的苦闷,却也不知该如何排解,也只能勉强劝道:“你也别这么悲观,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奄止苦笑一声,道:“仲祁兄,我知道你想宽我的心,谢谢你的关心。你我确是投缘啊,前两年我只是跟着徐弋厮混,没怎么和你交往过,没想到今天竟然一见如故,我自己都惊讶我能和你说这么多话,连家国之变的事情都能和盘托出。而今的境况,我若是帮助父兄,是对天子不忠;若是向朝廷出首,便是对父兄的不孝,委实是忠孝两难啊!实不相瞒,我今日到此,便是想从这悬崖上一跃而下,从此一了百了,不用再受这煎熬……”奄止又自嘲地笑笑:“可是,我在此站了半天,终究是没有胆量跳下去。唉唉,我这人真是可怜又可笑,连一死的勇气都没有,真真切切,端的就是个无用之人啊!”
仲祁嗔道:“奄止兄,你这说的什么话,死哪有那么容易,你切不要做此之想。”仲祁忽然想起一人,便道:“奄止兄,我年纪尚轻,经历事少,智慧有限,也不知该如何帮你排忧。我想起一人,他有卓绝的智慧和仁慈的心肠,你可以把你的心事去找他诉说,他一定能够帮你排解烦忧的。”
奄止问道:“你说的此人是谁?”
仲祁道:“便是教授我们乐课的博士——师归先生。”
奄止犹豫道:“这……可以吗?”
仲祁道:“师归先生是一名真正的师者,我入学以来,曾经有过很多难解的烦扰心事,都是经过师归先生的开导解开心结的。你对音乐之道如此痴迷,想必也会是师归先生的知音。相信我,去试一试,总比在这里徒自伤神要好啊。”
仲祁目光炯炯地看着奄止,奄止虽然有顾虑,但见仲祁言语真诚,便也缓缓点了点头。
几日后,仲祁下了课又上璧山,还未走到山顶,便听到一阵悠扬婉转的箫声,箫声清亮灵动,充满欢欣愉悦之意。仲祁走上山顶,见奄止还站在此前两人见面的地方,正在专注地吹奏。仲祁站在不远处静静聆听,待一曲吹完,走上前去向奄止拱手道:“恭喜奄止兄,听你这箫声之意,想必是烦恼心结已经解开了。”
奄止见仲祁来了,向仲祁行了一礼,道:“仲祁兄,我在这里等候多时了。多亏仲祁兄指点迷津,我才能得到名师的指点,解开我心中的忧思烦扰。奄止在此谢过。”
仲祁道:“奄止兄不必客气,能够解你烦忧便好。师归先生都和你说了什么,是否也可以让我一起受教?”
奄止道:“我去到师归先生府上,将我的事情和先生诉说完毕,先生并没有说话,他只是取出一张瑶琴,对着我弹奏起来。我听出先生的琴音之中蕴有真意,便吹箫与之合奏。待一曲完毕,先生的意思我便知道了。”
仲祁听了啧啧称奇,赞道:“奄止兄,能与师归先生合奏而知其雅意,你也堪称是乐之大家了!”
“这怎么敢当,我还只是一个学生,怎能与先生相提并论。”奄止道:“仲祁兄,我已经决定,今年的秋假我不会再回奄国了,师归先生已经应允了收我为入室弟子,待毕业之后,我会随侍在先生身边,跟随先生一起钻研音乐之道。”
奄止看向远方,吐出一口浊气,坚定地说:“只要我还在,奄国的宗祀便在,奄国就不会亡!”
仲祁看着奄止坚毅的神情,心中也感到一阵欣慰,道:“奄止兄,你这么想就对了。犁父先生教诲过我们,一个国家不止是土地与城池,人民才是国家的根本。你担心的事情还没有发生,你还有时间去做准备。我相信你一定会保住奄国,不失国祚的。而且,你于音乐之道如此痴迷,能蒙师归先生这样的音乐大家收为弟子,你将来于此道的成就,必然不可限量,真是可喜可贺!”
奄止一扫心头的阴霾,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向仲祁笑道:“谢仲祁兄的吉言。老兄你也是乐中高手,以后有机会,还要与你的鼓合奏一番啊。”
“当然有机会,今年我们还要习练《大夏》之乐,明年要习《大韶》、《大咸》,合奏的机会可是多得很呐!”
仲祁和奄止相对大笑。西下的夕阳又将山下的风景镀上了一层金色,草木楼阁都被投出了长长的影子。此时山风拂来,二人临高眺远,只觉胸臆大开,一股豪情从心中升起。
“咦,那是什么?”奄止忽然指着远处道:“仲祁兄,你是选修了符咒课程的吧,你看此时的辟雍馆里,好像是有一个很大的符文啊!”
仲祁顺着奄止指点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山下的辟雍馆里有一些线条,似乎是形成了一个符文模样。仲祁凝神望去,见这些线条都是被夕阳的光线投出的阴影,平日里若是没有这些阴影映衬,还真看不出来。产生阴影的是何物,离得太远看不清楚,这些阴影连接着馆内各处屋舍,与馆内各处房屋景致的阴影勾连起来,真的好像是一个人为画成的符文。仲祁对山下馆内的景致是再熟悉不过了,辟雍晚照的景色他欣赏过无数遍,他很清楚之前是没有这些阴影线条的,这些阴影是哪里来的?是什么时候有的?又是何人所为呢?仲祁的眉头不知不觉间皱紧了。
奄止见仲祁半天不说话,只是看着山下呆呆的出神,便出声询问道:“仲祁兄、仲祁兄!你怎么了,彼处可是有何不妥么?”
仲祁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个……得去问问更加专业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