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周穆王八年七月初七 晴 有魅(1 / 2)
辟雍馆的核心建筑,是明堂宫。明堂宫共有三层,一层的大殿是讲学之所,二层是祭酒住所,三层是观星殿。处于顶层的观星殿不与下面两层相通,而是有外梯直通殿外。观星殿中,有一座小型的规星仪,规制与王室天监所相同,用于观星课程的教学和研究。选修观星课的学生,在第三年开始,就需要轮流值守,协助博士陆逵记录星象的运行和变化。
今年春假之后,三年生们刚刚开始参与观星殿值守时,带领他们熟悉规矩的学长们着重强调了一点:“午夜时若听到殿中有女子幽泣之声,不要理睬,只专心观星便是。”
观星殿有鬼魅出没的传闻,早就在学生中间流传,只是三年生们之前都不知道细节,便缠着学长仔细询问。五年生晋国公子姬费见已经吊上了学弟们的胃口,便故作神秘地道:“你们知不知道,这辟雍馆奠基之时,地基下面埋有人牲?”
齐国上卿东海伯世子高隙接口道:“这个是知道的。只是人牲所用的乃是奴隶贱民,他们的魂魄用于祭祀天地神灵,为诸神所取,是不可能有怨气化为鬼魅的啊。”
姬费道:“这是自然。只是你们可知,这辟雍馆建了二十多年,其中有十二年都是在建这观星殿。当初这观星殿前后建成六次,都被天雷劈击所毁,当时的司空,认为观星殿是用作洞悉天道,为上天所不容,便率领工师与六工匠人,祭祀天地,用人牲一十八名,可是仍然无用。最后一次失败后,天子震怒,认为是有人德行不够所致,司空情急之下,将自己的亲生女儿用作人牲献祭,以示诚心。说来也怪,有贵族子嗣献祭,这观星殿竟然便顺利的建成了。只是,贵族血脉毕竟与那些奴隶贱民不同,司空之女的怨气不化,每当时至午夜,便有幽泣之声在这观星殿中回荡。”
姬费说着向周围环视一圈,低声说道:“据说,司空之女的遗骸,至今还砌在这观星殿的墙壁之中……”
姬费语音森寒,众三年生们听完身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奄止颤声问道:“学长,那你这几年值守的时候,可曾听过这鬼魅之声?”
姬费脸上露出一种高深莫测的表情,道:“不可说、不可说,不可为外人道也。”言罢冲众人眨了眨眼睛:“你们到时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学长们说得玄之又玄,可是自春假之后几个月了,仲祁在观星殿值守了数次,也从来没有听到过什么幽泣之声。三年生们私下议论,原来竟没有一个人听到过。时间久了,大家便知道了这是学长们故意在讲故事惊吓自己,那些学长只怕这会儿正不知在哪里捂嘴偷笑呢。
七月初,陆逵观测到有长星凌日,接着晚间便星陨如雨,此乃大凶的天象,陆逵只来得及向副祭打了招呼,便匆匆赶往镐京,向王室的天监所汇报此事。这几日观星课停了,学生们仍旧在五年生的带领下继续值守记录。
这一日,轮到仲祁与奄止二人在观星殿值守,他们轮值的是第二班,要从子时开始,值守到丑时结束,才会有下一轮的人来交接。馆内自亥时初刻起便落灯宵禁,除了明堂宫四角的风灯,其余灯火全都无法点燃。观星殿内的四边墙上各挂有一颗明珠,落灯之后明珠便发出柔和的光芒,以便值守之人做记录之用。
今夜天象无甚异常,二人一个守规星仪,一个守观星镜,闲暇之时探讨一些音乐之道,谈萧论鼓,倒也并不无聊。二人正聊着,忽听门外有叩门之声,他俩一起起身,开门一看,却见是鸦漓手持一颗明珠站在门外,身后面跟着兮子。
仲祁见到鸦漓还有些意外,问道:“这么晚了,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鸦漓对仲祁笑道:“果然今晚是你在值守呀。我听说最近有异常天象,有流星陨坠,兮子我们想来这里用观星镜看看,行不行呀?”
“这……”仲祁不知道此前有没有这样的先例,一时有些为难。
鸦漓知道仲祁这人有时比较轴,便道:“反正博士这几日又不在馆里,我们又不乱动其他东西,只是偷偷看看,你怕什么呀!”
鸦漓于仲祁有过相救之恩,仲祁也不好拒绝,便看向奄止,给他递了个眼神,想让奄止来说几句话。
奄止见是兮子来了,看到仲祁的眼神便心领神会,拍拍仲祁的肩膀说:“仲祁兄,我这几日连日钻研乐理,很是疲困,今夜我就偷个懒,回去睡个觉,劳烦你老兄辛苦些,今夜替我一并值守可好?”说罢向鸦漓和兮子拱了拱手,便越过她们下楼走了。
仲祁见奄止会错了意,哭笑不得,也只能摇摇头无奈地放鸦漓和兮子进来。
鸦漓一进观星殿便大声笑道:“呀,我还是第一次自己来这观星殿呢,这可比一群人挤着上课爽利多了,今夜这满天的星斗就都是我的啦!”
仲祁吓得赶忙让她噤声:“都说是要偷偷看了,你别这么大声啊,惊扰到了别人,我可不好交代。”
鸦漓冲他吐了吐舌头,便拉上兮子跑到观星镜前看了起来。
鸦漓拉着兮子兴高采烈地在观星镜前看星星,仲祁有些无聊,便沿着观星殿的四墙慢慢踱步。走了两圈,仲祁走到规星仪前,查看星象有无异常。正看着,忽觉有人轻轻捅了捅自己,仲祁转头一看,见是兮子。兮子把手伸到仲祁面前,她手中托着一包系起来的方巾,兮子将方巾解开,里面是两块黍糕。
这不就是去年那次礼课后的黍糕吗?仲祁又惊又喜,他有些羞涩地看了看兮子,兮子冲他向黍糕扬了扬下巴,又将手往仲祁面前递了递。此时已至午夜,仲祁还真有些饿了。仲祁在袖子上擦了擦手,小心地拿起一块黍糕,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确是那股香味,又放到嘴里咬了一口——就是这种家乡的味道!
仲祁咽下这块黍糕,眯起眼,满意地长出了一口气,他又看看兮子,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仲祁伸手入怀,取出了一块方巾,递给兮子。兮子一看,这就是那日礼课后包黍糕的方巾,没想到他竟然还贴身带着。兮子接过方巾,凑到面具前,似乎是在闻方巾的味道,然后又将方巾还到了仲祁手里。仲祁见兮子将方巾还来,有些错愕,他小心地将手中的方巾也凑到鼻子下闻了闻,心道这也没有味道啊,这方巾我可是洗过了的……
仲祁又抬眼看了看兮子,只看到兮子面具后的眼睛弯成了两条线,她一手捂着面具嘴巴的部分,双肩轻轻抖动,似乎是在笑。仲祁不明白兮子在笑什么,他挠了挠头,略微有些尴尬。
仲祁正无所适从,忽听旁边鸦漓叫起来:“哎呀,真的有流星,兮子你快过来看!”兮子闻言跑到鸦漓身边,仲祁窘境得解,松了一口气。
那边鸦漓和兮子正在观星镜前专注地观看,仲祁耳中忽然听到一丝声音,这声音隐隐约约,似有若无,若是不注意还以为是耳中的幻听。仲祁凝神于耳,这声音渐渐真切,依稀是一个人的哭声。
仲祁心中咯噔一下,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后背沁出了一片冷汗。
不会是真的吧?仲祁想起了学长讲的故事,不自觉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过得一会儿,那声音渐大,连鸦漓和兮子也都听到了。
“好像……有些声音……是谁在哭?你们听到了吗?”鸦漓抬起头皱眉道。
“呃……嗯……”仲祁不知该说还是不该说,只好嗯啊以对。
这时鸦漓想起了观星殿闹鬼的传言,惊叫一声抱紧兮子,颤声道:“不会……不会是鬼吧?”
看到鸦漓吓成这个样子,仲祁反而不怕了,他叹了口气道:“唉,这鬼,也是个可怜之人啊……”
鸦漓还没听过观星殿的故事,好奇心被勾起,问道:“咦,你知道这鬼的来历吗?”
仲祁点点头,鸦漓道:“那你讲给我们听听啊。”
仲祁咳嗽了一声,正要说起,鸦漓忽然捂住耳朵叫道:“不要不要,不要讲了,我怕我听了睡不着觉。”
仲祁话头被打断,也只好停住不说。三人相对无言,那哭声还在耳边断断续续地环绕。鸦漓终是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又道:“要不,你还是讲讲吧……”
“这个鬼,原本是……”
“啊!啊!不要讲了!我不要听了,好吓人!”
仲祁刚说了几个字,又被鸦漓的叫声打断,仲祁有些无奈道:“要听是你,不听还是你,你究竟要怎样嘛?”
鸦漓可怜巴巴地说:“人家想听,可是又害怕嘛……”
鸦漓见仲祁和兮子都瞪着自己,便跺了跺脚,说道:“说吧说吧,要是不听你说完,我恐怕还是睡不着觉……”
鸦漓见仲祁闭口不言,没有要说的意思,又道:“我不再打断你了,你说好了……你说嘛!”鸦漓把头埋在兮子肩上,似乎这样她就听不到仲祁的话了,又不时转过头来偷偷瞄一眼仲祁,等待仲祁讲这鬼的来历。
仲祁见鸦漓确实没有再打断的意思了,便将从学长那里听来的故事,如实向二人转述了一遍。
“这么说,司空之女的骸骨还在这观星殿的墙壁里?”鸦漓听完仲祁讲述,偷眼观瞧四周的墙壁。
“这个鬼,还确实是个可怜之人呐……”兮子也自语道。
鸦漓低头想了想,忽然坚定地道:“如果司空之女的魂魄还在这里,那我们就来找找她。我妈妈教过我分水定魂之术,可以用水来感应人的魂魄之气,来找到隐藏的人,我可以试试用这个法术找到这个鬼的方位在哪里。”
仲祁奇道:“咦,怎么你不害怕了吗?”
“怕啊。”鸦漓道:“可是,听你说了她这么凄惨的身世,想必她也是很害怕很孤独的吧,所以她才魂魄不散,几十年了还在这里哭泣……我们要是能找到她,倾听她的诉说,说不定可以帮她化解她的怨气,好让她早日转世投胎啊。”
仲祁闻言笑道:“看不出,鸦漓你还是个蛮善良的人啊……”
鸦漓瞪了仲祁一眼,放开兮子,闭目凝神。她双肩上的“源”纹亮起,仲祁发现四壁上逐渐有一些细小的影子出现,凝神再看,看清了原来是凭空出现了无数细小的水珠悬浮在空中,被明珠的光芒映照,在墙壁上投下了影子。
鸦漓凝神施术,那些浮在空中的水珠沿着墙壁缓缓旋转起来,越转越快,转了一会儿,速度又慢下来,渐渐汇聚在一个地方,相互凝结成了一片水幕。
鸦漓睁开眼,领着仲祁和兮子走到水幕之前,道:“是这里了。这个方向有魂魄的气息。”说完一挥手,水幕散去,后面的墙壁上是一幅星图。
“她的遗骸是在这片墙里么?”仲祁走上前去,借着明珠的光芒,仔细看那幅星图。鸦漓躲在兮子后面,离开仲祁一定的距离,偷偷地看着仲祁。
仲祁将那星图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更进一步贴近星图仔细观察。他的手在星图上细细抚摸,摸到紫微星时觉得手感有异,他手指轻轻一按,却听一阵“轧轧”之声,那星图竟然向旁边移动,露出了一个黑洞洞的门口,原来这里竟然是一处暗门!
暗门一开,三人耳中的哭声更清晰了。那暗门里黑黝黝的,也不知是通向哪里,仲祁将手放上去探了探,也没感觉到有风。仲祁将耳朵凑上去仔细聆听,果然那哭声就是从这里传来。
“可能,这处暗门就是通向她遗骸埋藏之处吧。”仲祁回过头向鸦漓和兮子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鸦漓眨巴着眼睛看看仲祁,又看看兮子。兮子向她点了点头,鸦漓便也扁着嘴点头。
见她们二人都同意了,仲祁取下了一颗墙壁上的明珠,让鸦漓也拿出她来时带的那颗明珠,便要当先走进门去。
“啊!啊!不要!”鸦漓忽然又叫起来,把凝神正要进门的仲祁也吓了一跳。
“我还是害怕,我们不要进去了,要不……我们还是去禀报先生吧,白天的时候再来这里看嘛!”鸦漓扁着小嘴,已经快要哭出来了,看来她确实是怕得不行。
仲祁见状,也只好说道:“那这样,你们两个回寝舍去吧,我去禀报先生。”
鸦漓拉着兮子快步走出门去,兮子临走时担心道:“你自己在这里,不要紧吗?”
“放心吧,我学了符咒课,有术法在身,寻常鬼怪也没那么容易伤我。”仲祁安慰道:“何况,我乃是天子祭祀,身有浩然正气,邪祟辟易,那些鬼魅也轻易近不得我身的。”
兮子见仲祁如此说,稍稍放下心来,陪着鸦漓回寝舍去了。
待兮子和鸦漓走后,仲祁一个人看着那暗门口,心下犹疑不定。观星课博士陆逵不在馆里,按理说此事应该去禀报副祭犁父老先生。馆里几位资历深的博士都居住在馆外为他们建造的府邸,此间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搞清楚,这大半夜的就跑到老先生府邸上去打扰,可也不太像话。仲祁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把事情搞搞清楚再说。他决心既定,便预先绘制了两张护身的禁制符文带在身上,在暗门口又观望了一阵,末了心一横,手持明珠毅然决然地走入了门去。
甫一进门,明珠的光芒便填满了身前的空间,只见门内是一条狭窄的走道,有一条阶梯似乎是向下延伸的。仲祁擎着明珠拾级而下,这阶梯似乎是围绕着墙壁修建,坡度很缓,并不陡峭。仲祁越往下走,那哭声越清晰。仲祁走了二十多阶,见前面有一片亮光,似乎是一个门口,仲祁快走几步,走进门去。
一进门,仲祁被眼前景象吓了一跳,差点便要夺门而逃。只见这是一个两丈见方的小室,两边的架子上放有许多书卷,屋顶上也悬挂了一颗明珠,发出淡淡的光芒。惊吓到仲祁的是室中的一张大网,网中央缚着一个说不清是人是鬼的东西,看身形是个女子,一头长发,此时垂着头正在幽幽的哭泣,看来在观星殿中听到的哭声,便是此人所发。
仲祁本来想跑,想起在兮子面前夸下的海口,终是没有让自己转身逃走。他将准备好的禁制符文发动,先布置好自己身周的防御,却也不敢就此上前,只留在原地留神观察情况。
仲祁看了一会儿,发现网中之人哭泣中,还有断断续续的喃喃自语,仲祁侧耳倾听,听出那人是在说“不要过来……求求你……我不想再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