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光绪卅年,湘南大旱此时已逾两年,〝市廛寥落,闾巷无烟,徒死之余,子遗无几”。其中湖南宝庆府更是“数月不雨,赤地千里”。就连全城百姓赖以生计的资江、邵水两条环城河流都干得河床见了底,儿童们踩着邵水河中心的鹅卵石就能从上河街跑到下河街,放排的没了生计,行船的没了活路,四大码头也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就连河边林立的吊脚楼妓寨都没了往日的烟火气息。
这一年的腊月廿四日,也就是公元一九零四年二月九日,我的爷爷梁俊卿一个人坐在宝庆府梁家桥梁家坟山半山腰的石头屋子里发了愁,已近年关却身无分文,最关键的是地里刨出来的红薯也没剩几根了,宝庆府有句老话叫“叫花子也要过个闹热年”现如今十四岁的孤儿梁俊卿一筹莫展,过年并不重要,怎样留口气活着熬过年关才是头等大事。
说是石头屋子,其实就是梁家坟山半山腰上的一个青石板垒成的土地庙,少年梁俊卿自幼爷死娘嫁,梁家桥的族人看他可怜,便让他守着土地庙照看梁家坟山,搭帮族长梁长满心善照顾,每逢四时八节也叮嘱族里祠堂按盈余拨点灯油余粮给他籍以度日。
那族长梁长满是行武出身,早些年入湘勇,跟随曾国荃追剿长毛,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也爬了个营官,破南京时留了心眼,藏了一堆金银后狠心断掉自己左手一根手指,顺势退伍返乡,在梁家桥置田修宅,做了个地主。因长行善举热心公益,未得几年便被族人推举做了族长,又与县丞周宜交好,在官府里还挂了个甲首之职。
梁长满膝下只得一子,年龄与我爷爷相当,取名叫做梁恕效,字承欢。等到七岁才从白马田请了一位先生来开蒙,先生日常就睡在祠堂的东厢房,讲台就设在了东南偏房里,卯读酉毕逢五一休,我爷爷平日里拣完牛粪就喜欢趴在窗口听个新鲜,那先生就去长满那里投诉,长满哈哈一笑说:都是梁家屋里人,又有莫子卵关系?俊卿喜欢听课,就跟承欢做个伴读也要得撒。从那之后我爷爷就跟着梁恕效做了伴读跟班。
这两人对读书也没得十分的兴趣,平日里最盼望的就是午时放饭,一到午时长满家老妈子就提着一匣子饭食送进祠堂,先生吃上面的一屉,每餐必要有个一荤一素半斤米饭,梁恕效吃下面一屉,菜是一般的多,饭却多了一两。待梁恕效与先生吃完就将碗递给我爷爷,剩多剩少全看二人的胃口与心情。我爷爷拿屉子装着先生与梁恕效的碗去门前的溪涧边吃完剩饭再用水草洗得干净,最后送到长满家厨房交给老妈子,从那时起我爷爷就心怀感激,把长满认做了恩人,梁恕效也当成了舍命的兄弟。
但是腊月十五就停了私学,先生虽然还没有回去,老妈子送的饭菜却只剩了先生名分下的那一屉,那先生虽然消瘦,饭量却是惊人,每餐饭后碗刮得比水草洗过还干净。我的爷爷午饭没了着落,过得几天肚子里就彻底没了油水,生吃的红薯更加不能抵饿,越吃越怀念那碗沿粘糊糊的油荤。一想到油荤少年梁俊卿禁不住摸了摸咕咕做响的肚子,咽下一口口水,站起身来勒紧裤子,打着赤脚去给先生洗碗去了。
我爷爷从坟山晃晃悠悠地走到祠堂东厢房,那先生果然已经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看着门边眼冒金星的少年,先生斜着眼冷笑了一声:何滴?想恰饭啊?我爷爷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看你造孽”先生抓起了桌子上的水烟壶,噗的一口吹燃了草纸揉紧的火捻子说“我今天免费教你一个赚钱的把戏,你要学莫?”
我爷爷如同一条见了骨头的土狗一样,一个箭步跑到先生面前舔着脸说“要学要学”
那先生咕噜咕噜的深吸了一口水烟,从身上掏出了五个铜板扔在桌上“我借你五个铜子,你带到城里去,到东关桥边上买一挂炮火,撕个几十段,再到摇铃巷对门的三官庙去找那道士讨个几十张红纸拓印的财神菩萨”
看着我爷爷一脸的疑惑,先生接着说“这个就叫送财神菩萨,你到城里就选那个气派的屋子敲门,点一小挂炮火就喊财神菩萨来里啊,接财神菩萨啊,家家户户过年都要讨彩头,只要他开门,至少就一两个铜子会给你的”
“那他要是不开门呢?”我爷爷问道“不开门你就接着敲门紧到喊”先生把那水烟壶往桌子上一顿,说“你要钱还是要脸乃?”
我爷爷一把抓过铜钱说“我要吃饭,我不要脸!”
那先生呵呵一笑说“我再送你一个锦囊妙计,你只记得门一开就笑,人家就算开门要打你,看到是个鬼崽崽也晓得伸手不打笑脸人了”
我爷爷面露难色道“那要是真的打我又怎么办呢?”
“那你就抓住他家门板躺到地上打滚子”先生道“只要挨了打,冒得五个铜板你死都不起身,记到!只要他关不起门,你就只管打滚子要钱,反正莫把钱你就不得起身”
“你要记得这个世道”先生冷笑着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敢狠的就怕不要命的”
我爷爷咬紧了牙关抓着五个铜板,给先生作个揖转身就走,到门口还听见先生扯着嗓子叮嘱“你回来记得要还我八个铜子哦!”
却说我爷爷从祠堂里出来,回到土地庙穿起了草鞋,又抓了两根红薯塞进身上,心一横就往宝庆城走去。腊月里飘雪田埂上尽是冰渣子,我爷爷也顾不得许多,勒紧裤带就深一脚浅一脚的上了路,手板心紧紧跩着那五个铜板,足足行了两个多时辰才走到东关桥。
远远望去但见那桥头两尊铁铸的镇桥大犀牛已经披上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豆子,桥上戴斗笠的披蓑衣的撑洋伞的各色人等熙熙攘攘煞是热闹非凡。那梁家桥离宝庆城隔了十几里地,我爷爷平时除了元宵端午跟着别人进城看花灯划龙船之外,一年也进不得几次城,想着这下一个人要进来送财神菩萨,心里就开始了发毛。
正踌躇间,突然听到东关桥上人声鼎沸,一群群人争相向桥头涌动,我爷爷大奇,亦随着人潮拥挤过去,但见桥上一翩翩公子,身着一身洁白的紧身西服,头戴白色夏威夷礼帽,骑着一匹高头大洋马款款而行,四周一堆黑压压臭烘烘的贩夫走卒尾随着指指点点啧啧称奇,更如同众星捧月般衬托出白衣公子的典雅高贵。
“三少爷!是魏家的三少爷!”有好事者喊道。
“哪个三少爷啊?”
“三少爷你都不晓得?宝庆府里出来最大的官,两江总督南洋大臣魏光焘的崽乃!别个是东洋留学回来的,宝庆府第一名公子也!”
“三少爷!三少爷!”人群中呼喊愈发齐整,有追着想摸马尾巴的,有追着想看那一身白色奇怪装束的,更有什么都不为就舔着脸围追着看热闹的,我爷爷便是其中一员,一路小跑一路傻笑着,仰望着簇拥着白衣公子过了东关桥,走东门口往那考棚街而去。
愈往前走看热闹的人群愈散,走过东门口也就剩不下几个人了,我爷爷听着那马蹄声敲打在麻石板路面上如此清脆,仰望着高头大马上的白衣人一步一摇,那股莫名激动而羡慕的心情驱使着他始终尾随。那公子也是侧耳听得人群终散,回头看见只剩一个衣不遮体的孩童还在跟随,便微微一笑,策马朗声吟道:“独立雄无敌,长空万里风。可怜此豪杰,岂肯困樊笼。”
吟罢公子勒马回头,对着我爷爷微微一笑道“你这少年,跟着我走要做什么?”
“我,我也不晓得,我就想跟你一起走”
那公子哈哈大笑,道“小朋友,你跟我一路,可知道我这条路前面是刀山火海九死一生?”言毕从裤袋中掏出一块鹰洋,伏下身来递给我爷爷,笑道“孩子,我看你也是孤苦伶仃的可怜,拿着这个去过个闹热年吧,我这条路你还小,长大了有志气了,再走不迟。”
这鹰洋当时可是稀罕之物,普通人家都难得一见,更不要说一生见过最大的只有当五十铜圆的我爷爷了,如今捧在手心,上面还有那公子身上的洋香水气味,我爷爷一时语塞,目瞪口呆竟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