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只见那公子哈哈一笑,“一去渡沧海,高扬摩碧穹。秋深霜气肃,木落万山空。”双脚一夹马腹,竟催马扬鞭而去了。
却说那三少爷因缘巧合,一时豪气送给我爷爷一块鹰洋便扬长而去,考棚街口只剩下我爷爷一个人手里捧着银元不知所措,那天色却也渐渐的晚了,雪豆子也越落越大,我爷爷感受着银元被手心逐渐捂热的温度,良久才确信这真是老天开眼遇到了财神。
等我爷爷回过神来才发现肚子早已饥肠辘辘,闻着前方昏暗喧杂的曹婆巷里远远飘来一阵阵香酥辣椒油的香味,便再也止不住欲望的脚步,将那鹰洋贴胸仔细藏好后,拔腿便寻着那香味而去。
那曹婆巷就在宝庆府衙不远处,新化公馆亦在旁边,巷子曲折密布食坊,巷内有一口古井名曰曹婆井,曹婆巷名亦由此而来。湘人多嗜米粉,好米粉自然离不开优质井水,因此曹婆巷内食坊多以粉面馄炖居多,依臊子不同区分档次收费,码头边的苦力艄公几文钱能吃一碗并无臊子的光头粉,行衙会馆的商贾官员们也能进去吃一碗盖满肉丸蛋饺玉兰片的三鲜粉,三教九流混杂一室,凑一桌吃得满头大汗也并无高下之分。
我爷爷胸前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却也并不敢挥霍放肆,站在一家名叫张记粉面店的门口细细打量,只想寻出最便宜的果腹食物。却见那洋油灯下人影憧憧,老板娘不停的下粉打臊难得停歇。
“粉还是面?恰莫子臊子?”老板娘在一堆热气腾腾的灶头前也不抬,却精准的对我爷爷问道。
“恰最便宜的”
“光头粉五个铜子”
我爷爷把心一横,将那先生给的五个铜子递给了老板娘叮嘱道“要多加点红油”
长期与饥饿斗争的我爷爷深知饿饭慢吃的道理,面对这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粉,并不急着狼吞虎咽,那样只会导致涨到最后又全数呕吐出来,唯有细嚼慢咽,由慢至快的匀速吞咽才能最大限度的达到完整吸收。
这是一碗让我爷爷终身治愈的米粉,一根根洁白如玉充满韧性的米粉饱满的堆砌在干辣椒粉末酥炸的红油之上,猪骨熬制的乳白色高汤隐藏其中与红油形成灵魂勾兑,些许绿油油的小葱花点缀其中完成了最终的视觉与味觉的双重升华。我爷爷强咽着口水,细心的用筷子慢慢的由上至下,由里至外的搅拌均匀,再将海碗微微颤颤地端到嘴前轻吹几口,沿着碗沿喝上一口,让那香辣饱满的汤汁在口腔停留良久,方才徐徐的吞咽下去。我爷爷眯着眼睛无限满足的轻哼了一声,再放下碗用筷子夹起米粉大快朵颐起来。
这一碗米粉少年梁俊卿足足吃了半柱香的功夫,待到满头大汗的他将碗中最后一滴汤汁用舌头卷进口中,屋外已是一片漆黑,他寻思着去三官庙找个角落打地铺睡一晚,明天早晨再找地方破开银元,于是找老板娘问清三官庙方向,便冒雪沿着墙角走府后街而去了。
吃饱饭就有干劲,再摸摸胸口捂得滚烫的鹰元我爷爷愈发起劲,走到三官庙门口看见庙门已紧闭,里面却是钟鼓齐鸣。想来应该是那道士们在做晚课,我爷爷寻思就在门口将就一晚,远远的看那路边黑漆漆鼓起一堆东西,就想去翻点木头草纸生火取暖,却没想到近前一看居然是个死人,把我爷爷吓得半死,连声惊叫。
我爷爷回过魂来麻着胆子走近前再细看,只见那死人穿着一身黑色棉袍,看质地也不像个穷人苦力,头扎在雪地里看不清楚,背心上被刀扎了几个窟窿,黑褐色的鲜血兀自从那袍子里往外渗,想来应该是被人刚刚杀死不久。
我爷爷心里连声叫苦不迭,正在不知所措之时,却看那死人慢慢的将头从抬起,闷哼了一声,又一头扎进了雪地里,少年梁俊卿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尖叫了一声转头就跑。
连滚带爬的跑回三官庙前,正惊魂未定之际,我爷爷猛然想起这人莫不是还没死透?扭头再看那人,却依然伏在雪地里一动不动,于是再壮起胆子,一步步蹑手蹑脚的走近细看,果然听见了几声轻哼,我爷爷便拿脚踢了踢那黑衣人,问“你是不是还没死啊?”
那人却不做声,只把手慢慢的扭了过来,朝着庙门口的角落位置指去,想来是说不了话,只想求人把他救到干净之处。
我爷爷虽是穷苦出身,但毕竟年弱体力有限,又不敢将他翻身,生怕翻动了伤口再有失血,于是只得抓住那人的一双大手,慢慢的朝那庙门口拖动,那黑衣人体格健壮,每拖一步我爷爷都呲牙咧嘴的哼哧哼哧使劲,待得拖到门口,我爷爷一屁股坐到地上,再也没了力气。
过了半响,只见那黑衣人挣扎着从袍子里摸出了两粒碎银子,说了一句“买药救我”便又晕厥了过去。
我爷爷手忙脚乱的将那黑衣人放倒在地,也不敢将他翻身,拿着碎银转身就跑去寻药房。只是这宝庆城来得也少,路都不熟,也只有回头去找那米粉店老板娘打听,最后在临津门码头旁边才找到一个药房,找先生买了两瓶专治刀伤的万应百宝丹,又拿了几捆纱布,也只花掉了一钱碎银,剩下的一把抓了,又火急火燎的跑去三官庙,那黑衣人已是只见出气少有进气了。
我爷爷照那药房先生的话,打开百宝丹瓶子,取出里面用棉花包裹着的一颗红色保险子,用腿垫着黑衣人的头,塞进了黑衣人口里,过得一会那人哼了一声,知道是回了阳,便又帮他脱了棉袍里衣,将百宝丹瓶里的粉末倒在棉花上粘着伤口止血。
却见那黑衣人背上足足被扎了六七刀,刀刀深入,也是身上那件棉袍质地好,这才没有扎入心脏,我爷爷毫无经验,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伤口清理好,纱布绑得更是凌乱无序,一顿折腾下来,那黑衣人开始有了生气,我爷爷却坐地上险些虚脱了过去。远远的听见府门口打更,竟是三更子时了。
我爷爷又去四处寻了些柴火过来,在那黑衣人身上翻出火折子,点燃了柴火,将那黑衣人拖到庙前土砖墙壁坐好取暖熬夜,这时才借着火光看清了对方的长相。但见此人又黑又壮,浓眉大眼又蓄了一脸的络腮胡子,显然不是个善角,倒有几分土匪之气。
那黑衣人烤着柴火,慢慢的回了阳,对我爷爷轻声说道“小兄弟,是你救了我”
这人说的话虽不是宝庆口音却也属湘南方言里与宝庆话略微接近的一种,我爷爷连猜带蒙听懂得了大半的意思,知道对方是感激救命之恩。从小挣扎饱暖从未被人赞誉的他不禁高兴万分,却又怕被那人识破自己的幼稚,便学那长满当年讲过的英雄故事里的人物说道“五湖震荡和为贵,四海之内皆兄弟,老哥哥你不必多礼了”
那人哈哈一笑,却又被震动了伤口,痛得呲牙咧嘴又不敢再做动弹,只有靠在墙头轻声哼哼,良久又说“大恩不言谢,小兄弟贵姓啊?”
“我叫梁俊卿,今年十七,老哥哥你呢?”我爷爷把胸膛挺得老高,偷偷的虚报了三岁年龄。
那黑衣人目光如炬岂有看不穿这幼童年龄之理?但想到对方救命之恩,又是这般稚子可爱,便也不去计较,低声答道“回龙山掌寡,洪江会龙头马福益。”
我爷爷大奇,说道“你是唱戏的吗?名字前面要挂这么多称号?”
那马福益当真是又气又急,又想打人又憋不住自己想笑,一股无名怒火在胸膛乱撞却找不到出路,一口气又转不过来,一头就栽倒在地上,竟又晕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