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尹家长生》(1 / 2)
已经是五月十五日了,唐宫的那场灾难,仅仅作为秘密存在了十天,就传遍了天下。从西到东,从南到北,天底下凡是有人的地方,空气都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两千名身披缟素的禁军,从秦都的东门开始,在大路两侧单膝下跪,一直排到十五里外的望云亭前。这亭子和秦都的历史一样古老,数百年来,已经见证了无数次的相逢与离别,但今天这样的场景可还是第一次。从巳时开始,这条往日车马不断的官道就被强行戒严了,后来有些眼尖的人躲在很远的地方偷摸瞧上了几眼,就看到连那几百岁的望云亭,也用白布缠上了柱子。
亭中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已在这里说了许久的话。其中坐着的正是解甲多年的李四爷,而那个站着的,倒是当下秦国庙堂之上最红的人物,新任丞相吕道然。
“道然呐,我们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说话了。”李正罡道。从巳时三刻到已近午时,吕道然一直陪自己在这亭子里聊天。毕竟他已是个老人,对于回忆总是喜欢的,又因吕道然当年发迹于李家,也十分适合聊这个话题。
“四叔,全都是道然的错,出来这些年未曾时常回去探望四叔。”因为没有旁人,吕道然此刻也像过去在李家做学臣时一样称呼李正罡,言语中毕恭毕敬。
“呵呵,李家门生如过江之鲫,你算是常来常往的了。况且如今看来,你的出息也算最大,与李家走动过密也容易遭人非议。”李正罡道。
“四叔,这可是您老说错了。天下谁人不知道我吕道然是李家书童出身!承蒙李家二十载收留与栽培,才有了今天道然这个丞相。是因沛文兄长受困唐国,才暂代几天,待兄长归来,道然怎敢忝居要职。”吕道然把姿态放得极低,专捡好听的说。
李正罡虽许久不问世事朝局,但并不代表不知道李家的院墙外面都发生些什么事情。近十年来,吕道然在朝廷里顺风顺水,一步不错地坐到了副相的位置。虽说这里面有一些李沛文和他岳丈的照顾,但更多还是因为他确实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能臣。他在工部、吏部、户部任职时都做出不少成绩,也代表过秦国多次出使,确实是个公认的全才。秦王曾与李沛文在私下里说过,论起聪明机变,吕道然更胜一筹,但终究还是出身低微,气度不堪。因此若是为相持政,还是得仁德宽厚的李沛文更适合。谁料这话原本说得私密,但不知如何却传到了吕道然耳朵里,从那以后,吕道然便不常来李家了。外人只道是为了避嫌,这其中内情,却只有李家少数几人知道。今日吕道然是被自己特地请到此处的,李正罡不相信他不知道自己的用意。方才听他说了些诸如李沛文平安归来之类的屁话,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种奇怪的直觉——在秦国朝堂上下,眼下最希望李沛文回不来的那个人,恐怕就是眼前这位吕大丞相了吧。
“……归来,沛文他会归来的。”李正罡望着大路尽头,喃喃说道。
用一个正三品的将军,率领近八百精锐骑兵押送几十辆马车,豪华是豪华了点,但也保证了货物的绝对安全,毕竟这样的战力,就算在战时也足以抵抗住小规模敌军的偷袭了。
千霞关外那一战已经是三天前的事儿了,虽说李振武着急赶路,但马车的速度毕竟有限。因此即便有了精兵护送,他也一刻都没有放松过警惕,白天大批大批地派斥候,夜晚自己瞪着圆眼亲自守着马车,一路上终于是没再遇到什么阻碍。
但李振武不知道的是,其实第二天晚上江乙那一拨人又计划过一次偷袭,只不过探到运输队的人马已经接近千人,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至于那第三拨人,撇下了近半的人送死,剩下的人早撤的影子都没了。所以他这次难得的谨慎,其实倒是成了无用功。只是苦了这几天的日夜煎熬,即便是他这样的大高手,此时脸上也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神色多少有些萎靡。
“娃娃,醒醒,咱们快到了。”李振武骑在马上,朝着旁边车板上此时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孩说道。
“唔……怎么了。”孩子这几天也没休息好,总是得空就犯困,被李振武大嗓门这么一叫,虽然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但明显魂儿还有些发懵。
“报!吕相正在前方十里望云亭中迎接李将军。”一名斥候此时高喊着跑来报信。
“知道了。”
听到“吕相”二字,小孩明显清醒了不少,揉了揉眼睛看向李振武,发现此时他眉头微微皱着,也在看向自己,眼中疑惑丛生。
“哎呦,老叔威风得很啊,只是办趟差回来,就得叫个丞相来接。”眨巴眨巴眼睛,孩子又顽皮地开了腔。
“别他娘的和老子贫嘴,你给说说,他在那儿迎我是什么意思?”李振武明显没有心思和他打趣,眉头皱得更深了。
“您就放宽心吧,今天没人比他更适合在这接您了。”小孩撇撇嘴,仍是溜着边说道。
“哎我说小崽子,你这屁放一半藏一半的样子,倒是跟吕道然那个家伙差不多。”李振武见他不肯说,自己也再懒得问,然后就叫来了姜学,命他传报整队,叫大伙打起精神来,全速赶完这最后十里路。安排好了队伍以后,自己带着敬之与小孩率先奔向了望云亭。
吕道然陪李正罡聊了一上午,见他似乎有些累了,坐在那里闭目养着神,自己就侧立在一旁候着,一副孝子贤孙的好模样。其实他的耐心此时也几乎磨没了,但眼前这个老家伙可不是善茬,别看他一副老态龙钟昏昏欲睡的样子,却是一头名副其实的老狮子,那利爪和钢牙都还很锋利,即便是以自己如今的地位和手段,也是轻易不能招惹。
“……四叔,您看那边,是振武他们来了。”吕道然微微弯腰,轻声在老人耳边说道。此时远处传来了奔马的声音,应该是还有些距离,因此听起来影影绰绰的。
“嗯?我怎么没听见?你怎么知道是振武?”李正罡心里一动,装作老迈迷糊的样子,眯着眼睛忽然问道。
吕道然被这一问提醒,激灵一下反应过来自己露了马脚,但还是面不改色地微笑回答道:“四叔,肯定是振武他们,不然您也不会特地叫我来陪您等人,毕竟您没拿我当外人,只有家事才会叫我……”
“哦?什么家事?”李正罡见这一贯精明的吕道然,此刻明显是有些故作镇定,却反而欲盖弥彰,言语中给了自己把柄可抓,便是继续装糊涂问道。
“啊,您也没告诉我是何事,怪我怪我,是道然忘了问了。您老要不要站起来活动活动,都坐了这么久了……”吕道然又拿出了这谦卑至极的一套,一边打岔一边去扶李正罡的胳膊。
见李振武三人距亭子已经不足百米了,李正罡冲着吕道然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慢慢地说道:“你是丞相,又是家人,今日这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你猜的都对。”然后就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迈着方步走出亭子去迎李振武。
吕道然见了那笑容又听了那话语,不仅一点都没感到老人的慈祥,反而在心中猛敲起了警钟。“老家伙知道了么……”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随着李正罡的步伐也走了出去,只不过瞧他那几步路走的,怎么看怎么心事重重。
“四叔!”还离着老远,李振武就大声冲着亭子喊道。这十里路上他一直纳闷着为什么吕道然在迎接自己,此刻见到自己四叔的身影,终于破了案。毕竟那个斥候认得吕道然这个一品大员已是不易,四叔他老人家无官无职,自然在汇报时就被选择性地忽略了。
而李正罡看见坐在马上的三个人,却是有些发愣。李振武和李敬之自是不必说,那第三匹马上的,怎么是个十来岁的小娃娃?
见三人很快就停住了马,走向亭子,吕道然显得很是殷勤地迎了上来,抢先对李振武拱手道:“振武兄弟,这一趟辛苦了!”
李振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客气给弄得一头雾水,心想着吕道然这个家伙今天怎么如此地热情,一时间表情管理得有些不到位,尴尬地挤出来一张难看的笑脸,回礼答道:“吕相客气了。”
李四爷这时接过话头,冲着李振武说:“道然今天可是知道你回京,特意一早就陪我在这里候着,人家堂堂的丞相大人,公事私事都不办了,你可要领这个情啊。”说着还对李振武暗示地眨了两下眼睛。
李振武虽是个粗人,但四叔这点意思他也领会了个六七成。大眼珠子转了两下,再次开口对吕道然说道:“那个啥,吕大人,我这次出去其实是办私事的,不料在路上遇到了你外甥的运输队,因为顺路,就一起回来了。也不知道你那好外甥给你送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这一路上可是没少招贼啊。你看看,为了保护这点玩意儿,我还挨了一箭呢。”说罢就一把扯开自己的上衣,转过来肩膀上的伤处给吕道然看。
“这……”吕道然没想到李振武突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显得有些语塞,赶紧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那包扎着的伤口,随即深施一礼,把自己的神色隐藏起来,用真诚恳切的语气说道:“振武兄,让你受了这等重伤,道然难辞其咎,但我确实不知道莫达那个小子给我运了什么东西,竟会这么惹眼,还连累了老兄你。”
李振武暗道:哼哼,还跟老子在这装犊子。你那好外甥写的信我都看完了,在这撇他娘的什么关系。但嘴上不能这么说,而是用他十分不擅长的客套话回道:“这哪能怪到你头上,肯定是莫达那孩子给他姨夫偷摸孝敬点好玩意儿,走漏了风声。你也不用太当回事,我这皮糙肉厚的,过两天你请我喝顿酒就算扯平了。”
吕道然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满口答应。此时李正罡见火候差不多了,就问李振武:“东西都还好吧,你看过了没?”
“没有,我一下都没动,保证跟莫达送出来的一样。”李振武拍着胸脯说道,眼睛瞥见吕道然此时显得特别紧张。
“没动就好,振武啊,你别怪四叔,那里边装的货物太重要了,确实不能叫你知道。而且你也错怪道然了,那些东西是宫里要的,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直接送到太后那里去。”李正罡对眼下这个局面十分满意,尤其是吕道然此时那明显发青的脸。
“好的四叔,我叫敬之返回去接应一下。”李振武说道。
“这个娃娃是谁?振武你不给我介绍一下吗?”安排完了正事,李正罡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直没说话,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戏的小孩。
小孩听到李正罡发问,知道李振武被自己逗了一路,不想让他现在说点儿占嘴上便宜的话。赶忙向前迈了一步,噗通一下跪在老人的面前,磕了个头叫道:“四爷爷好!”
李正罡被这孩子的举动给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扶,嘴里问道:“孩子,你是哪儿来的?姓什么?”
“回四爷爷,我从西边来,姓尹。”小孩脆生生地回道。
当听到那小孩说自己姓尹的时候,一旁的吕道然浑身猛然一震,冷汗顺着耳根可就渗出来了。他悄悄把那孩子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然后就向后微微退了两步。
“啊!你是——尹太真是你什么人?”李正罡听到他姓尹,此时眼中精光顿现,十分惊讶地问道。
“那是我大伯,我爹是太清。我叫尹长生。”小孩站起来笑嘻嘻地答道。
“哈哈,原来是尹三的儿子!”李正罡显得十分高兴,接着又问:“长生啊,你今年多大了。”
“回四爷爷,我十二了。”
“嗯,好,好!也是个小大人了。”
李振武其实也大概猜到了这孩子的来历,此刻见到这孩子竟让一向严肃古板的四叔如此开怀,不免脸上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嘴里说道:“四叔,这小子一路上可把我瞒得死死的,非要到了秦都才肯说自己身份。”
“切,那是因为我临出门的时候,大伯和爹反复交待过,如今天下浩劫在即,一路上务必多加小心,如果没到秦都见到四爷爷,就算跟谁也不能透露自己的来历。我没编个瞎话唬你就算不错了,振武叔。”小孩冲他吐了个舌头,道出了自己隐藏身份的缘由。
“长生啊,你娘她还好吗?”李振武忽然问道。
听到李振武忽然问到这句话,尹长生和一旁的李正罡同时脸色大变。只见孩子眼圈顿时就红了,微微有些哽咽地说:“我娘……她……”,然后就听到李正罡使劲咳嗽了两下,打断了孩子的话,有些愤怒地对李振武说:“你给我闭嘴!”
李振武也是刚才过于放松了,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问出了禁忌的问题,在四叔的怒目下,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了。
就在此时,远处那浩浩荡荡的运输队终于出现在了视野里。李振武顿感得救,连忙对着自己四叔行了一礼,上马去迎接了。
李正罡见这个惹祸精走了,就恢复了方才慈祥的样子,揽住了尹长生的肩膀说道:“好孩子,走吧,咱们回家。”说完这一老一小就向着停在亭子一侧的豪华马车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