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尹家长生》(2 / 2)
这马车是丞相的配车,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坐厢也很大,宽八尺长丈二,里面的座位都用绣缎包着,十分舒适。吕道然此时就坐在车里,一脸的焦虑。这十天来,他的心情大起大落了太多次,总是刚听到了什么好消息,接下来就会发生令他心惊肉跳的事情。
就拿今天来说,太后在早朝时刚给自己夫人封了诰命,下了朝就被李正罡叫来了望云亭。那被他派出去劫车的江乙至今杳无音讯,而李振武却已经带着车队回来了,还好巧不巧地让他看那处被江乙射出的箭伤。好不容易把这个事应付过去了,却突然又来了个尹家的小孩子。吕道然隐约知道这个尹家与李家的渊源,毕竟他过去是李家世子的侍读书童,也算是跟着李沛文知晓了不少家族秘闻。
在秦国的最西端,是绵绵无尽的雪山,称作祁岭。在主峰齐天崖之下,山形渐渐分成南北两路,似双臂一般怀抱着一片低洼地带,千万年的冰川融化在这里,形成了一片的辽阔水域,这就是秦国人口中的“玉湖”,而尹家,就在那玉湖西岸,齐天崖下。
在近千年前,天下还未三分,尹家与李家同为西境名门,相互多有联姻。李家虽偏居一隅,但历代家主都十分重视入世之道,给中原王朝培养了一代代的将相之才。而尹家却有所不同,始终对这俗世的功名利禄不感兴趣,反而是将追求长生作为家族的全部寄托。就这样,李家在世俗开枝散叶,权利日渐鼎盛,尹家却渐渐成为人们口中的“神仙方士”,踪迹渐渐消弭于人间。
四百三十年前,西境传出了尹家家主携全族人,西渡千里玉湖,去往齐天崖问道成仙的消息。自古帝王慕长生,皇帝就对李家下令,命他们务必寻回尹家踪迹,得到那不死之法。李家不敢违抗,就派出了家族最精锐的人马,打算同样穿过那无尽湖水,不管是用软还是来硬,都要完成皇帝的命令。
船在湖上行进了十五天,这满满几船的李家子弟,眼中望着的那齐天崖,却是一丝也没有变大。又过了十天,补给也要吃光了,那齐天崖却仿佛天上的太阳一般,就远远地在前面闪着雪白的光芒而不可得,连罗盘也东西南北地胡乱转着,这可让领头人彻底慌了神。
第四十天时,断粮了,李家的子弟中,开始有人变得神情恍惚,时哭时笑,最终投身入水自尽了。大家望着那幽蓝深邃的湖面,却久久看不到尸首漂上来。
第四十九天时,船上的人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已经奄奄一息了,就在领头人拔出佩剑打算自刎时,忽然看见一艘无桨无帆的小船悠悠地从西面驶来,那船头立着一人,正是尹家家主。
李家众人在三艘大船的甲板上跪爬了一片,口中纷纷求饶,希望看在两家数百年秦晋之好的份儿上,能救救他们这些人。而那尹家主也只是微微笑了笑,长袖一挥,将一卷竹简抛到了打头那艘船的甲板之上。竹简落地,大风骤起,三艘船的帆瞬间向着东方鼓了起来,船上的人也都一个个受不了这狂风的劲力,晕死过去。
等他们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玉湖东岸距李家码头不远的地方搁浅了,而那尹家主抛来的竹简,却仍是在甲板上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如同生根一般。
李家主亲自带人来救援这些幸存者,见那竹简上写着“李家主亲启”,就伸手去拿,不料那狂风都吹不动分毫的竹简,却被轻而易举地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回到李家大本营,打开那竹简一看,里面尹家主工工整整地写了三句谶语,和一件嘱托。
第一句是:人皇不死天下归一,弃尘入山子孙大吉。
第二句是:甲子过七虽极人臣,福薄缘浅他乡殒身。
第三句是:视子非子鸠占鹊巢,乾坤倒转再起云霄。
那嘱托也写得极为客气:
李兄,见字如晤。
世上多传尹家成仙,弟惶恐,唯有携族中老幼避之。昨日以兄全族之运问天三次,已将卦象解于上,此三卦可知来事,已窥天机。弟以此换兄一诺可否?如兄允诺,弟每二十年便遣族人入李家聘妻,如不肯,也勿坏我两家宿缘,将此简交于尹家族人带回即可。
没有人知道李家主看完竹简后,心里在想什么。但数日之后,他命令全族上千人辞去朝中一切官职,变卖家族外产,全部迁往祁山东麓的祖坟附近。而自己带着那竹简亲自入京拜见皇帝。
皇帝在宫中单独召见了李家主,看了那三句谶语之后,皇帝认为那第一句的意思是说他作为人皇,将要修成长生不死之法,天下永远归于一统。李家主此次虽没有带回长生之法,神仙的预言中却指明了长生之路。
作为统治太平天下几十年的帝王,在已近暮年之时,忽然得知了关于长生不死的具体方向,这份吸引力,便是足以让老皇帝不顾一切了。一个月后,皇帝命令太子监国,自己率领着后妃宠臣和大批御林军,让李家主引着,花了数月时间来到了玉湖东畔,扎下连营准备渡湖登仙。
就在他们到达湖畔的当晚,原本月朗星稀,晚风习习,一片惬意。谁料刚过子时,湖上涌出了极为浓郁的大雾,遮天蔽日,一直将距湖畔足有十几里远的李家空宅都弥漫入内才停止了扩散。随后就是倾盆大雨浇下,伴随着电闪雷鸣,那些闪电全都连接天地,劈在了雾气里。雷雨整整持续了一夜,直到东方破晓才停。
一个月以后,太子亲自率骑兵来寻,只见从湖边到李家空宅的位置,已成了一片焦土,不要说皇帝等人的尸首,这些士兵掘地三尺,却连个布片或碎砖都没挖到。就像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伟力,将这一切用雷电从世界上抹除掉了一般。
太子带着人马,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京城,自从他见了那片焦土之后,意志仿佛也被摧毁了一般,再也无心理政,终日就是藏在东宫里,连房门都不肯出。大臣们苦苦进谏,甚至有一两个都在宫门外抹了脖子,太子也无动于衷。就这样,只不到半年,这个存在了数百年的帝国居然迅速地由盛转衰,各地纷纷爆发叛乱,局面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牧守西部的封疆大吏朱威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控制住了自己所辖的地区,封闭了进入中原的关隘,同时亲征那些觊觎中土的蛮族,最终划地自守,建立了现在的秦国。
东方沿海数座大城也组成了联盟,推举势力最强的淮陵城主钱玢为首,仗着盐铁之利也是割据了一块不小的地域,形成了如今楚国的雏形。
太子没熬过多久,刚过了年据说就发了失心疯暴毙了。各地偏门的王爷,旁支的宗亲全都惦记着皇帝的宝座,整整让中原的烽烟烧了二十年。最后才由一股赵姓外戚彻底安定了局面,这老赵家也确实厉害,不仅夺下了王座,并且还坐得很稳。秦王朱威试探性地入了几次关,不仅没讨到什么甜头,反而被迫纳贡赔款。楚盟主钱玢那边本来就实力不济,听说秦王三番五次地落败,自己也宣布世代纳贡,为赵家天子恪守海防。至此,帝国一分为三,以唐为首,秦次之,楚为附庸,形成了一个日、月、星的局面。据说那一年的中秋节,三位君主与北地可汗、西南蛮王在寝殿内同时遇仙,那仙人也不吝啬,一一指点了寿数,并分别赐予他们几块据说是蕴含天道之力的白玉令牌,声称此物可承天道、定国运,望诸位珍藏传续。三王自然是千恩万谢后将玉牌秘密供奉,而那北可汗与南蛮王就没那么好运了,得到玉令后大张旗鼓地宣扬庆祝,很快就被其他部族的首领给惦记上了,一时间南北同时大乱,这倒是让唐、秦、楚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三王签订了合约,发誓一致对外防御而互不攻伐。在后来的数百年岁月里,虽然三家国力各有涨跌,互相之间也起了不少摩擦,但始终没有再发生什么大的战乱,让天下万民过了着实不短的一段安生日子。
且说在老皇帝消失在湖畔那夜,李家山中祖宅里,所有人都看到了数百里外玉湖方向的天地异象。但家主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下任家主的人选,还率领全族人向着祖宗立下誓言,自当日起李家避世隐居七个甲子不入庙堂,有违者立刻逐出族内。
二十年后,天下三国已定,李家也渐渐习惯了山中的生活。那年谷雨刚过,果然有七八个尹家的年轻后生,带着几个巨大的箱子来到了李家,说是家主命他们来赴二十年的聘妻之约,这箱子里是聘礼。
都不用劝,李家这二十年来成长起来的孩子,哪个不是听着尹家的神仙事迹长大的,那些适龄的女儿们,看见这一个个英俊后生都是出尘洒脱的好模样,各个都打扮地漂漂亮亮的,被爹妈引着出来会面。一些李家的小子,也都亲热地与尹家后生攀谈,希望他们能传些厉害手段给自己。
那些尹家后生在这里只停留了三天,按照生辰八字分别挑中了自己的妻子,便留下聘礼乘着小舟而去了。李家几个主事人当晚打开了那些巨大的箱子,发现大多数都装着价值连城的药材与水晶、金银等物。最后一个箱子最重,锁也最结实,等到被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只有薄薄两本书,和一封尹家主的亲笔信。
李家新任家主知道,这信肯定跟那卷已经被供入祠堂的竹简一样,平时重若千钧,唯有当任家主才能轻易拿起。他轻轻打开叠着的信纸,就见上面写道:“如见此信,则表明你我两家妙缘又续,吾心甚慰。李家学问通达四海,但遇乱世难以自保,此箱中两册功法,分为内外,可寻天资之辈传之。”
从那日之后,原本专攻治世之学,培养能吏贤臣的李家,分出来新的一脉,全都是些根骨健壮,天资聪颖的少年,十年如一日地修习尹家送来的两册功法。而在每二十年一次的聘礼中,都会或多或少地带上几本新的功法秘籍。百年之后,这一脉李家子弟已然是高手云集,麟儿辈出了。
吕道然坐在马车上,仗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在脑海里把十几年前在李家密室里看到的这些资料一点一点地过着,在十六年前他也亲眼见过尹家人,那次只来了三兄弟,分别叫尹太真、尹太平、尹太清。吕道然陪着李沛文与他们交谈时,那个老三尹太清一直就盯着他看。李沛文当时好奇,就出口问道:“太清贤弟,怎么对我这个小老弟如此关注?”大哥尹太真接口说道:“我三弟最擅谶卜,直觉极准,他要是对谁感兴趣,这人肯定不一般。”这时就听尹太清说道:“沛文兄,我这个人说话不走心,老天爷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是得罪,请别见怪,你想听的话,我就说几句。”年轻的李沛文自然是知道这尹家谶语的厉害,连忙让他但说无妨。就听尹太清说了下面的这句话:“这位吕生,位极人臣。沛文兄你,活不过他。”
李沛文的仁义之心是天生的,他听了这话,回头看了看吕道然,见他脸上都被吓出汗来了,就哈哈一笑道:“那愚兄就承太清贤弟吉言了,我这伴读若是能位极人臣,更说明我李家被朝廷赏识重用,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而且我比他大了七岁有余,先走一步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了。”
尹太清听到李沛文这样说,微微皱了皱眉,感觉自己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却被直觉给堵住了嘴,只好尴尬地笑笑岔开了话题。
尹太清的谶语如今全部实现了!吕道然心里刚想到此处,就看见李正罡揽着尹长生的肩头,朝着马车这边走了过来。连忙下车迎了上去,为这一老一小掀开车门的珠帘。
“多谢吕伯父。”尹长生见了吕道然下车来迎,微微一礼,便搭手李正罡上了马车。
三人刚一落座,车夫就催动几匹骏马,将大车调了个头,稳稳地驶向了秦都。
“长生,你好像对吕相很感兴趣啊。”车上李正罡发现孩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望向吕道然,而吕道然明显是在故意躲着孩子的目光,闭目而坐,摆出了一副疲乏的模样。
听了这话,尹长生抬头与李正罡对视了一眼,看见老人家眼中隐隐闪着一丝狡诈,便会意答道:“嗯,我对吕伯父印象很深呢。”
吕道然被尹长生这句话一惊,也是装不下去了,也是睁开了眼望向了孩子,开口问道:“哦?世侄如何知我?我与令尊也仅是十六年前见过一次而已。”
“吕伯父,您有所不知。家父十六年前从李家回去的那晚,就服了哑药,自毁了天谶之术。”尹长生此话一出,不只是吕道然,就连一旁的李正罡都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我大伯说,父亲在李家说的话,已干天机,若是不从此闭嘴,恐怕寿数都过不去三十。”尹长生接着说道。
十六年前那一日,尹太清给李沛文的谶语,李正罡后来也听说了,此时他抬眼望向了吕道然,轻声说道:“道然,如今沛文遭难,太清那孩子哑了。只有你位极人臣,可真是天意难违啊。”
李正罡虽然声音不大,但听得吕道然心中却是寒意渐生,赶忙解释道:“四叔,道然可是甘愿放弃一切,换二位兄长平安啊!”
“四爷爷,这可怪不得吕伯父。”此时尹长生接过来话,“那是我爹自己的选择,他不想我娘刚嫁过去就守寡,何况要不是这样,现在就没有我了。”小孩两只手都按在了李正罡的膝上,对老人劝慰道。
吕道然没想到这尹家的孩子还会替自己开脱,便也是跟着说道:“说到底还是我害得尹家三弟哑了半辈子,世侄往后要是有什么需求,大可以来找伯父。”
“小侄谢过伯父,其实您也并不欠我尹家什么,毕竟您这些年也到玉湖了那么多回,想必也是心怀善念而来,只不过我大伯他们清净惯了,才叫您吃了那么多次闭门羹吧。”说罢尹长生冲着吕道然古怪地眨了眨眼。
闻听此话,吕道然刚刚缓和的心情又被刺激了一下,满是狐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多次去了玉湖?”
“当然是亲眼看到了啊。我小时候在湖里划船玩儿,看到过好几次您带着几个随从出现在玉湖东岸,有时还备着小舟。您不是想要来尹家,莫非还是闲着没事干,来钓鱼度假的不成?”尹长生故作惊讶,回答着吕道然的问话。
“当然不是!我就是想登门拜访尹家诸位高人,只不过那湖有些古怪,我渡不过去而已。”吕道然赶紧替自己分辩道。
“嘻嘻,您那小舟也就够钓钓鱼,下次要是再去,可得准备艘大点的船,我提前传信跟大伯他们说一声,在湖中接您一程就是了。”尹长生拿出了逗李振武的手段,句句都在指点吕道然话中的漏洞。
“果然还是吕相有心了,竟比李家本家这些小子拜访的还勤。”李正罡此时恰到好处地插话,这一老一小直说得吕道然冷汗直冒,只好不住地打着哈哈,所幸路程不远,很快马车就回到了秦都城内。
一老一小在李家大宅下了车,目送着吕道然马车向着城西而去的背影渐渐消失,竟是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四爷爷,这个吕相,您可不能小看啊。”尹长生先开了口。
李正罡默默地点了点头,拉着孩子的手,迈进了朱红色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