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七 《将计就计》(2 / 2)
吕道然原本听了这第二份消息后,心中正一片烦杂。心道怪不得自己久久都等不到那些手下的回信,原来是这样。甚至自己那日强行推演时,居然还受到了极为强烈的反噬。他这样用神地想着,脸上也自然显出了一点儿狰狞的神色。直到他忽然发觉殿内数十上百道目光都投向自己这边的时候,才慌忙把那份狰狞掩饰成了悲戚,想着自己是不是该为失态找一些理由来解释。却听玉阶之上传来了太后冷冰冰的一声质问:“傅卿此言何意?”
吕道然这才反应过来大家不是看他,而是身后傅临那张傻嘴又说错了话,只不过这一次傻归傻,到底是替自己打了掩护。他转念一想,此事正巧可以利用,便开口说道:“傅尚书,慎言,莫非你认为李老将军会在朝堂之上故意欺瞒太后与我们不成?”
此言一出,不少人都在心中一紧,心想那第一份乃是中官宣读,为何这第二封就不行呢?于是他们眼中对傅临的嘲讽就转变成了对信上内容的怀疑。这些人当然都是所谓“吕党”,才会对吕道然这话中的挑拨之意视而不见。至于其余的明眼人,几乎都听出了话里的滋味不对,心道这不是在拱火吗?到底那封是李家的私信,吕道然这是要把李正罡给架在那儿,叫老爷子不得不把那消息彻底公开才行。
傅临虽是个德不配位的愣头青,但也不至于一点好赖话都听不出来,此时他瞧得气氛紧张,便结结巴巴地分辩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吕道然忽略了傅临向他投来的求饶目光,而是冷着脸继续喝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公主与我侄儿都在那车队中!谁敢拿这个扯谎?谁敢拿这个隐瞒!”
“我……我是怕……怕遗漏了要事……”
“行了。”
李正罡在一旁瞧得够了,转过身来走到了吕道然的面前,把那封信轻轻搭在他因为激动而摊开的掌中,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道:“道然,你是宰相,说的话没人不信,来,瞧瞧这上面还有没有漏下的字句,在太后和大伙的面前替四叔做个证。”
“四叔,您这是……何必……”吕道然嘴里推脱着,眼睛却不住地往那蝇头小字上瞟着。以他的眼里,只是三两下,自然就看清了那上面的确是之前李正罡所读的二十八个字没错。因此就摆出了一份大义凛然的样子,双手托举着信来到玉阶下,恭恭敬敬递给了宣诏中官,对着太后沉声奏道:“臣是半个李家人,因此亦不敢受四叔所托,只得有劳太后见证。”
太后人老成精,对于吕道然抛来的烫手活儿当然没有兴趣接。而且因那水天酿之事,两位老人虽然没有进行过谋划,却早已默契地达成了共识。因此只听太后淡淡地说道:“此事无需多言,到此为止吧。正罡,你务必继续与正威那边取得联系,我需要知道妍儿的情况如何,还有牧之那孩子,也不能出任何问题!她是大秦现在的王储,决不能在这个关节上有任何闪失!你明白吗?”
此言一出,群臣中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这还是老太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到王储继位之事。之前天玄事变之时,大家都以为被困在唐都的长公主朱妍必定也是凶多吉少,因此没人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只认为秦王幼子朱昱管保会在奶奶和妈妈的摄政监国下继位登基,但听太后此时口风,居然她老人家也认可朱妍这身为长公主的第一王储身份?
虽然秦国历史上有几次长公主继位女王的事情发生,但此时的天下毕竟大多数还是由男人说了算的。此时两代吴家太后暂掌国事,群臣无话的原因也是因为朱昱年纪太小,太后摄政这是理所应当的。不过要说真将朱妍那个半大孩子扶上女王之位,大家心里虽然不至于反对,起码还是会觉得有一些别扭的。就像此时唐国的朝廷,已经被出身楚国王室的钱后所掌握,早已在天下世家中传为笑谈,只不过笑的全是死去的赵宏,笑他君临天下三十载,杀奸臣征鞑虏,北扩千里江山,却最后几乎把王座送给了那一直被骑在胯下的楚国钱家,真是沧海桑田,天道无常啊。
李正罡耳轮扇动,早将众臣的私语声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见火候也差不多,便拱手上奏道:“老臣明白。但眼下南北两事齐发,必是唐国所为,恐是釜底抽薪之计。而我之所以说道然之前的计策乃是老成谋国,也是因为他能在我收到这两封书信之前,便谋定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其一前线眼下我们获得大胜,即便在书信中对唐国表示割地,他们刚吃了大亏自然不敢渡过睦水一步,这也就成了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说道这里,李正罡顿了顿,瞧了瞧众人那一脸惊愕的眼色,接着又把视线投到了吕道然的脸上,见他虽然面色沉静,但那一丝尴尬和羞恼也是无法完全掩盖住的。于是再次正色道:“其二是长公主车队遇袭之事属实惊人,道然却能准确预测到了可能出现的危机,此乃鬼神莫测之智。当然,有些人会觉得我这样说是言有所指,是在质疑我这位贤侄。”老人再次顿了顿,给足了大家发出一阵唏嘘的空当,然后攒足了力重又开口,“但老夫真的是发自肺腑地支持道然,也决不允许谁再误会他。请诸位回想,道然在他的奏书中,是否提到早立新君,安定国祚?而通晓礼法,深知秦律亦是诸位同僚认可他接替沛文、主持内政的一个重要部分。莫非有人觉得他会不支持祖宗成法?不支持长公主继位登基?”
大殿之内一片安静,谁也没想到李正罡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虽然老爷子句句都是摆在眼前的实情,而且道理也都说得通,可不论是再小的官儿,此时也能听出这些话语中似乎有些什么奇怪的逻辑,叫人一时寻不出头绪来反驳。
李正罡在几声喝问中是藏了真气的,因此余音绕梁不绝。他趁着众人都在愣神的功夫,抬眼往玉阶上望去,只见太后面色沉静,不露声色地也冲他点了下头,于是两位古稀老人就这样只凭默契,导出了这样的一出朝堂大戏。而最关键的是,太后从李正罡的眼神和话语中也听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也就是孙女朱妍此时应该已经是安全抵达李家祖山,并没有受到伤害。即便是再有人想要算计,天下间又真的有那一股势力可以攻入这千年李家的大本营吗?因为眼下李正罡完全掌握了主动权,太后也难得地分了些心去惦记孙女,她正出神地想着,忽听李正罡又发起了新的一轮攻势。
“道然,四叔今日因为你牧之侄儿遇袭,情绪有些失当,才把你的这些暗中盘算都自以为是地猜测了一番,如果有哪些不妥当,讲错了,还要请你看在我年老昏聩的份上不要计较。”李正罡说完话,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是转向了吕道然,拱手给他使了个平辈间才用得上的礼数。
众臣又望向吕道然,此时这位当朝宰辅居然显得有些呆愣,眼睛不仅没有瞧李正罡,反而仍是一副微微躬身,望着自己相交双手的模样,似乎是还没有从之前李正罡的那一通喝问中醒来。站在他身后的傅临这次倒是机灵了,做作地使劲咳嗽了两声,因他头大脖颈粗,腔子也深,因此这几声咳嗽简直跟打了几个霹雳似的,引得百官无不侧目。
但也正是这几声咳嗽,到底也是将吕道然给叫回了魂。他几乎在瞬间就完成了从呆滞到羞怒再到克制的情绪转变,紧接着就听他对傅临低喝道:“傅尚书,你可知御前失仪是大罪?”
傅临见他已经神色正常,心想大罪就大罪吧,再怎么大也比你这御前丢魂强多了,但嘴上当然不敢反驳,忙是出列跪倒,向着太后请罪求饶。
后摆摆手,示意傅临入列,不会计较他的无心之举,以后注意就是。经他这么一闹,吕道然失神的事似乎是被冲淡了。而他也理顺了心绪,再次恢复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对李正罡深躬一礼道:“四叔,道然方才失态了,请您见谅。全因您老人家字字珠玑,就像站在道然心窍里,把那些我有些顾虑,有些拿不准的话全都给掏了出来,并无半字不妥,才叫小侄如此讶异于您的睿智明察而分了心……”
“圣人云:将相若和,国之大幸。”太后的声音打断了吕道然的客套,从玉阶上悠悠传下,“诸位爱卿之前对吕相之谋多有疑虑,有甚者谤其割地卖国,如今看来,此论当休矣。正罡将军,吕相,你二人各司其职,首要合力速查长公主遇袭之事,前线军务有振武在,短时间不会有大的问题。至于和议之论,吕相可先准备着,不必轻动,看唐国什么反应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