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2)
猴子到学校报到时,已晚了三天,是最后一名到校的学生。
那天傍晚,在淅淅沥沥的春雨中,猴子背着行囊走出汽车站,站在街边,望着眼前这三岔路不知往哪边走,犹豫中他想找个人打听去师专的路,可这雨中的川中小城却行人稀少。
猴子望了望有些昏暗的天空,当他再次打量这空寂的街道时,发现不远处一个女孩正站在报栏下专注的看报。那女孩高佻个,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劳保服,胸前佩枚白底红字的校牌。望着那熟识的校牌,猴子眼前一亮,想起自己进初中时就有这样一枚相同的校牌。啊,难道是他乡遇故友,猴子走近前,低头想看清楚校牌名称。谁知那姑娘双手护住胸,柳眉一瞪说:“你干啥,想耍流氓,你还嫩了点。”
“不是,我是想请教一下师专往哪走。”
那姑娘将猴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见他背着铺盖卷,提着网兜,网兜里装着面盆热水瓶,于是问:“你是来报到的,哪个系的?”
“中文系。”
“哦,我知道了。你是那个来自武陵山区的,叫余进川,是吗?”见猴子满脸疑惑的在点头,于是抬头望了望天,见雨小了,就说,“走吧,我们是一个班的,我叫文静,文化的文,安静的静。”说着伸手抓过猴子手中的网兜,率先走去。
猴子紧走两步,跟上文静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今天早自习时,班主任查教室点名你又没到,余进川这三个字在我们班可说是耳熟能详了。你想想连续三天点名都没人答应,全班同学谁不知道。班主任今天说我们全班六十名同学就差你一个,如果再不到,放弃这个机会就太可惜了。我们班的同学虽然大的三十多,小的只有十七八岁,但大家一致为你求情宽限几天,有的同学还找出地图来查,说武陵山区三省交界,路上都要七八天。班主任说学校知道情况会处理的,要大家放心。不过今天早自习基本上泡汤了,大家都在议论这事,你人没到,倒成了班上的名人了。”
猴子不好意思的笑笑,故意说:“谢谢你了,专门到这儿来接我。”
“你想得美,我不过是送人遇到下雨才碰到你,不然早就走了。我呀,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碰巧了。”文静也故意将‘死耗子’三字加重来回敬猴子。
“你这人硬是睚眦必报,一点也不文静。“
“难道任人欺负就叫文静,岂有此理。”
“好,我不跟你辩,学校还有多远?肚子都饿了。”
“转过前面那个弯,再有百多米就到了。唉,前面有家面馆,味道不错。正好我也饿了,反正到学校也没啥吃的了。走,我请客,欢迎新同学嘛。”显然文静对这位新同学有了好感。
“谁要你请客,你帮我拿东西带路,不管怎么说也应我请才对。”
“好,我巴心不得,有福禧可吃何乐而不为呢。”
二人走进面馆坐下,猴子叫道:“老板,来两个三两炸酱面。”
“老板,一个二两,一个三两。”文静急忙叫住老板,然后对猴子说,“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是大肚罗汉。”
猴子笑笑说:“听口音,好像你也是渝城人?”
文静也笑了笑说:“南岸的,你呢?”
“江北。”
“巧了,咱两个一南一北,下乡也是这样,你在川南武陵山,我在川北大巴山,现在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突然她发现猴子在偷偷的笑,马上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她伸手打了猴子一下,嗔道,”余进川,你真坏,下次我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果然猴子上课的第一天便认识了文静的厉害。
那时学校十来年第一次招这么多学生,教室和食堂就成了最拥挤的地方。教室占坐位,食堂排长队就成了一大景观。于是上课带书时必带饭盒也就成了大学生活的一道风景线,因为饭盒放教室的一大好处是铃声一响,抄起家伙就可冲向食堂。
第一天上课,猴子便提早来到教室,可刚到教室门口却发现自己似乎迟到了,教室里坐满了人,黑压压,静悄悄的。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终鼓足勇气喊了一声“报告”,轰的一声教室爆发出了哄笑声。
猴子听到了文静的叫声:“快,快进来,在那儿发什么神,找个位子坐下,还没上课呢。”猴子才发现文静坐在第一排正中,她使劲指着后方。猴子点点头向后边走去,在空位坐下。旁边同学已神出手来握住猴子的手说:“你是昨天才来的余进川吧。鄙人范文进,人们戏称范进,32岁,全班最大。承蒙大家厚爱,选鄙人为副班长。有啥事吩咐一声,鄙人定全力以赴。”
“别听他的,迂老夫子。他是两个孩子的爹,一个典型的现代版范进中举。”旁边另一位同学的话呛得范进满脸通红,他结结巴巴的说:“马……马佩,你…你怎么这样呢,出口就伤人呢。”
“人说话要实事求是,你这个副班是选出来的吗?问问大家谁举了手的,只不过混了张党票,班主任暂定一下,咋就成了‘大家厚爱,选鄙人为副班长’了呢。你这人酸不酸呀。”马佩得理不饶人。
“我……我又没得罪你,你干吗跟我过不去呢。”
“跟你开个玩笑。不过你应看看那篇文章《检脸真理的唯一标准是实事求是》,好,不说了,上课。”
猴子看了看两人,笑了笑,然后开始认真听课。
上了两节课后猴子才发现每个人桌上都放着吃饭的家伙。他有些不解的问马佩,马佩解释道:“你还没到食堂吃过饭吧?去晚了,起码要排半小时队,而且菜也不多了。所以第四节课一下,就精彩极了,千军万马奔食堂,跟打仗一样。”
“那我们都跟农民一样了,上坡磨洋工,吃饭打冲锋。”
马佩没回答,只是笑笑。
猴子课间休息时回寝室拿来吃饭的家伙放在课桌上。
第四节下课铃声一响,大家就各显其能,女同学更是巾帼不让须眉,在吃饭这件事上硬是毫不逊色。
猴子便是在此刻才认识到了文静的厉害。
她坐在第一排中间,按理说应等两边的同学走了才能出来。可这文静未等老师走出教室就一个转身,屁股坐在课桌上,收腹提腿转身抄家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第一个冲出教室。待猴子到食堂时,文静已边吃边走出食堂了。
还有更厉害的,让猴子更进一步认识文静。
进校一个多月,各项文体活动开展得轰轰烈烈,校园里充满生机。中文系当仁不让,墙报壁报办得有声有色。每期出来,报前总是人头攒动,争先观看,成为校园文化一大特色。
那天晚自习,猴子闲来无事,想起山妹,随意在作业本上涂写,得《幽兰》诗一首,谁知被马佩看到,竟在班上大声朗诵:
林外陡崖悬飞泉,
玉珠化瀑落碧潭
幽谷暗香随风来,
万绿丛中涧边兰。
日暮三月春归去,
香魂盈盈托流泉,
此去东海千万里,
拜君瀛洲访神仙,
留得春风不识路,
换回百花满人间。
马佩刚一念完,全班竟鼓起掌来。
坐在文静身边的文娱委员胖胖的bj人站起身来说:“这篇稿件下期发,我正为稿子少发愁呢,请全体同仁拿起笔来涌跃投稿。我们班可不能输给二班啦。”这一下激起全班创作热情,就连老夫子范进也投入近来。
快下课时,范进悄悄塞给猴子一张纸说帮我改改。猴子打开一看不禁笑了,马佩一把抓过说:“这也叫诗。”大声念起来,“题目《朋友》,在这科学的春天,黑桃a黑桃k,省略号,我的朋友,黑桃a黑桃k,省略号,我的伙伴。吹响了进军的号角,敲响了前进的鼓点。黑桃帽像一艘艘火箭,载着我们向前,向前……”他装做不认识ak似的,故意拖长声调读成黑桃a黑桃k,全班都哄笑起来。
“那不是冒帽,那是英文,是a。”范进脸红筋涨的解释说,“又不是扑克牌,怎么会是冒呢。”他不解释还好,越解释笑声越响。
“这叫诗,我也会。天地一笼统,地上一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马佩还没念完,大家轰的一下笑得更开心了。马佩虽有些恶作剧,但他总能给大家带来笑声,成了全班的开心果。
猴子拉了拉马佩,示意有些过火了。待马佩坐下才对范进说:”过两天改好还给你。”
第二天下午,猴子独自在教室里修改范进的诗稿,突然马佩闯进来咋咋呼呼的叫道:“进川,快,快去看芭蕾,精彩极了。“
“啥芭蕾?“
“红色娘子军。”
“啊,中央芭蕾舞团到这儿来演出啦?”猴子有些不信。
“嗨,你的想像力到哪儿去啦。今天不是我们班与二班的女子篮球比赛吗?”
“婆婆客打球,有啥看的。这跟芭蕾有啥关系?”
“你听我说嘛,本来也没啥看事,反正闲着就去看个热闹。我们班那几个女生球都拿不稳,打得来啥球。一开始就输得没底底,看的人走了一大半。这时文静来了,一看比分比8,咕噜道‘真笨’,谁知被场上的bj人听到,她正无处发火,在场上就冲文静喉‘你有本事,你就来’,这文静也不虚,‘来就来’,把外衣一脱就上场。嗬,这叫真人不露相,露相有一套。文静一上场就独得三分,比赛精彩起来。几个二班的男生在我旁边议论,一个说‘这妹崽有两刷子’,另一个说‘也没啥,就是个会打球的。’
“这小子讨打,走,去教训教训。”
“人家只是说说,又不犯法,你怎么教训?”马佩问。
猴子走到墙角拿起篮球,马佩立刻明白猴子的用意。
二人来到球场,边传球边走近看球的人群。猴子将球使劲扔出,球不偏不斜正中矮冬瓜的脑袋。矮冬瓜被砸得愣头愣脑直摸脑袋,马佩跑过去说:“对不起,他劲太大了,球没接住。”矮冬瓜恨了眼猴子,使劲揉揉脑袋,显然砸得不轻。猴子没理他,挤进人群,看见文静穿件汗衫正运球过中场,吸引了全场男生目光,就连范老夫子都看得瞳孔放大满脸发光。猴子看了眼其他队员胸前仅微有起伏,显然穿有紧身内衣,而文静却没有。猴子多看一会,陡觉面红耳热,心跳加快,那东西看久了确实令人眼晕目眩。猴子闭目凝神,然后在场边故意大声喊道:“文静加油!”文静听见喊声抬头看了猴子一眼,见猴子一直指着胸前,她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下自己胸部,顿时脸一红。她抓住球,猛的扔给裁判说:“暂停,换人。”然后不管不顾的走向bj人。而那裁判接住球愣在那儿,直到文静走到场边才吹响哨音,高喊‘换人’。
bj人上场,比赛继续,然而领先六分的优势很快丧失殆尽,最后以平局告终。但文静“芭蕾舞者”的绰号却在中文系男生中悄悄传开,直到一年后被“港澳同胞”所取代。
78年注定将改变中国的命运,十三中全会,科技大会召开,人们在躁动和期盼中迎来了真正的春天。而卢新华的《伤痕》陶斯亮的《一封未发出的信》则掀起了中文系这群文学青年的创作热潮。
猴子整个暑假寒假都在学校度过,看书,读报,构思,创作,与文学社的同学探讨,品评作品成了生活的全部。在这段时间猴子发表了一个中篇《酉水悠悠》和几个短篇《山妹》《瞭望台上的歌》等,被誉为文学社的忧郁才子。文静也参加了进来,可没参加几次,一来忍受不了作品讨论会那呛人的烟味和文学青年木屐的臭脚丫味,而更不能容忍的是文学青年那种舍我其谁的颐指气使评头论足的评论。她熬几个通宵写的长诗《巴山雨》被批得体无完肤,几次摔门而去。虽被猴子劝回忍泪修改,但最终未能通过,愤而退出了文学社。然而春节返家却彻底改变了这充满野气的假小子。
新春开学,正在教室自习的中文系一班的同学们被马佩的惊呼搅得不再安宁了。
“快来看啦,港澳同胞到咱们学校来啦。”在教室外过道看书的吗佩的大声高呼惊动了全班,大家涌到走廊的栏杆旁,顺着马佩所指方向,果然看见远处操场上,一个时髦女子正边走边瞧。只见她身材高佻,穿一件银灰色长大衣,乳白色高领毛衣,黑色而笔挺的长裤,半高跟高帮皮鞋,乌黑的长发飘逸的披在脑后,随着步履一荡一荡,更添无穷魅力。
“可能是县剧团的。”范老夫子眯缝着眼看了一会得出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