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2 / 2)
丽秋没有记恨他,回道:“佛渡有缘人,只要一心向善,谁都是可以的。阿弥陀佛。”
几个人正说着,又来一个山林队员。对着两个人说:“大队长说,让咱们几个找人把里面的死倒拉出去。”
年纪小的山林队员说:“操,我们两个还没他妈吃饭呢?又没有钱,搁1什么往出拉死倒?”注释1搁:方言;用。
新来的山林队员说:“队长给五块钱,让雇车。”
年纪小的不愿意弄,不情愿地说:“往哪里弄啊?”
新来的山林队员说:“我也问啦,大队长说,随便扔哪个大坑都行。别臭在大车店就行,别看了,找车去吧。”
丽秋一听赶紧说:“善哉善哉,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尼不能看着你们,随便地把人扔掉。人死后,一切罪孽都没了,有罪的是他魂灵,自有阎王去审判他。贫尼可以为他们超度,助其早日托生。”
新来的山林队员问:“这谁啊?”
年长的山林队员说:“化缘的师太,路过此地。出家人行善积德广结善缘,要给死者诵经。”
新来的那个说:“念经有啥用,要是找地方葬了不是更好?”
年轻的也附和:“你们慈云寺不是讲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吗?死倒交给你们得了,你给他们念个七七四十九天经,让他们都托生多好啊。”
年长的拦挡他们:“你们别胡说,怎么嘴里没有把门的呢?不要难为出家人。”
丽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没啥麻烦不麻烦的,魂灵走了,剩下的躯壳也没用,让贫尼把他们火化了吧。各位施主,你们既然不愿意掩埋,还是让慈云寺来处理吧。”
年轻的山林队员一听,连忙说:“好啊,好啊。那你都拉走吧,不过和你说啊,我们可没钱给你啊。”
新来的山林队员有些迟疑:“你是说让她拉走?合适吗?”
年轻的山林队员说:“没啥不合适的,出家人都做善事,此等好事儿让给她吧,一辈子她能够遇见几次?走,走,咱们三人出去吃饭去。大队长不是给你五块钱吗?够用了。”
年长的山林队员有些迟疑:“不好吧,咱们不能欺负出家人吗?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快点走吧,你。”说着推着年长的山林队员就走,年长的山林队员还歉意地回头观望,静心扬扬手,示意他快走吧。
年轻的山林队员还悄声说:“你们俩咋嘚呵的呢?好不容易抓个冤大头,还不赶紧走。那些死倒一个个埋了巴汰的,你们愿意搬啊?他们都是横死的,你们知道那鬼魂走没有?招身上带回去,晚上找你算账。”说得人毛骨悚然,吓得另外两个直缩脖子,再不敢说话。着急忙慌地走了,临走还告诉丽秋,他们吃完饭回来前一定搬走。
他们一走,丽秋吩咐小沙弥,赶紧去哥哥公孙仲秋的脚行,找公孙仲秋赶马车来。并且,让公孙仲秋在路上买一匹白布,她在大车店等着。又让小沙弥回去禀报清莲主持,把这里情况说一下,自己处理完尸体,需要三五天才回去。小沙弥听她吩咐,急忙跑去找人。静心见小沙弥去了,再望望四周没有人,迈步进院子。先看见的是五具尸体,翻动一下看看,两个是刀伤两个是枪伤,四个都是男尸。一旁还趴着一个穿戴整齐的女尸,看年纪和打扮,不像好人家的女子。做医馆的先生久了,伤口见得多,更何况她参加过救治伤员,一搭眼就知道是怎么死的。做先生的,见过死尸太多,也没有害怕的感觉。放下这几个人,绕过院子里的杂物和血污,来到房屋前。看第一个屋子里是空的,来到第二个屋。屋里是一片狼藉,棚顶掉下来的泥土、杂草,覆盖在地上的桌子、盘子、碗上。地上躺着两具尸体,炕上躺着两具尸体。翻开第一人脸上的杂物,一下子让她惊呆了,是勺子。她不顾一切地扒开压在勺子身上的东西,还想试探一下勺子是否活着。搬一下,勺子已经僵硬了,她搬不动。丽秋一屁股坐在勺子的尸体旁,悲从心头起,悲伤地哭起来。可不敢哭出声来,张着嘴压制着声音。一边哭一边想起勺子的过往,他们也算是从年轻的时候一起走过来的。虽然勺子年轻的时候少不更事,一天挺调皮,但人很好,一直和当年在家的丽秋相处不错。如果不是丽秋心中有着杨宗,或许嫁给勺子也可能是一种选择。勺子经常进城,会不时地去看看她,带一些山里的特产,在她那里聊一会儿,已经成为要好的朋友。平常的时候常来常往,还不觉得咋样。今天突然看见勺子的惨状,让静心一下子控制不住,悲痛欲绝。
也不知道自己哭多久,一下子想起来,一直哭下去不是个事儿。赶紧爬起来,看看外面没人,悬着的心才放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勺子拖到院子里。刚放下,听见院门口有人喊:“小秋。”
丽秋抬脸一看,是哥哥公孙仲秋来了。她赶紧喊:“哥,你快点来啊,勺子死啦。”
公孙仲秋一听,赶紧跑过来,告诉后面的两个伙计把马车赶进来。勺子的死,让公孙仲秋也很震惊,但此时不是悲伤的时候,急忙安排伙计扯白布,包裹尸体。在包裹尸体的过程中,丽秋把自己知道的过程,说了一遍。纸条前面的“出家大车电”已经明白了,但对后面那个火字还不懂是啥意思?
很快把院子里的几个人包裹好,公孙仲秋又从屋里拖出另外三个人。虽然公孙兄妹认识张乙,但和他见得次数不多,走得不近。加上前些天丽秋去沙金沟,霍老太太她们怀疑张乙出卖迟怀刑。所以,对他的死,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两个伙计往车上装尸体,公孙仲秋各处转转,想看看其它房间。走到大通铺窗前,在一片掉落的房草下,还有一个人。公孙仲秋扒掉房草,更是让他大吃一惊,竟然是霍荷霍老太太。他刚想叫丽秋,但转念一想又停住,在其他三人不注意时,自己扯了一块白布,给霍老太太裹起来。
为了不节外生枝,几个人尽快地送这些尸体出城,大车店离南门很近,直接从南门出来。
公孙仲秋问送去哪里?丽秋让送东山去,在山上随便找个地方吧。等刚刚过了木桥,两匹马追上来,来的人是大仓子和小三子。其实,他俩通知完丽秋以后,一直在远远地观察大车店,他们不敢去收尸,耐心等待丽秋过来。后来见有出家人进大车店,猜测是霍老太太让他们找的人。等马车过了木桥,二人觉得没有危险,才跟他们见面。
大仓子一见面,自报家门:“请问,你是静心师太吧,我是五湖绺子三柜的人,是我俩给你送的信儿。”
丽秋一直心里不平静,颤抖着声音说:“谢谢你们二位,这么讲义气,到这个时候,还不忘旧主。”
大仓子说:“我们跟随三柜多年,他对俺们不薄,这一点小事儿还是应该做的,不然将来见到虎子咋还有脸?不是,师太你们怎么拉这么多人?咱们的人顶多才四个。”
丽秋说:“这些人除了勺子,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不知道哪个是你们的人?就一起拉来了,噢,对了,里面还有张乙。”
小三在一旁恨恨地说:“这个老王八蛋,把他扔下去喂野狗、喂狼,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大仓子挡了他一下,轻声问:“师太,他们几个人是谁啊?”
丽秋回答:“贫尼的俗家哥哥与两个伙计。”
大仓子说:“师太你看这样好不好,我们两个来了,用不了那么多人。跟大爷商量商量,让两个伙计先回去吧。”
他的意思是,外人不让参与。丽秋也明白他的用意,与公孙仲秋说,然后公孙仲秋打发两个伙计先回去。
丽秋问:“你们看把他们葬在哪里?”
大仓子说:“咱们先找一个地方,把那几个背叛兄弟的王八蛋扔了。其他兄弟拉密营去。大柜埋在那里,让三柜陪着他吧,对啦,还没有棺材呢?”
公孙仲秋说:“那好办,我把勺子兄弟送过去,我再去拉棺材。”
大仓子说:“行,咱们先走吧。”
四个人赶着马车,往深山里走去。
安葬了霍老太太以后,好几个人的心态都变了。那天丽秋发现霍老太太也在其中,更是悲伤不已,马上停止给几个人入土。让小三赶紧去杨家烧锅,给杨老太太送信儿。杨老太太接到消息以后,并没有感到意外。当初霍老太太安葬迟怀刑不让封棺,和安排沙金沟那些人的时候,她已经猜测到她的用意,这样的结果是必然的。即使是心里有准备,老姐妹的离世,也给她打击不小。悲痛之余,还要坚强的挺起来,张罗霍老太太的后事。霍老太太的死,她没有隐瞒,把实情告诉了七娘,并带她一起去给父母入葬。
送走了霍老太太,杨老太太得了一场病,病好以后,家里人都觉得她苍老很多。并且不再关心家里经营、生产的任何事情。无论七老爷如何安排,她都漠不关心,她的心态变了。不是原来那个一心把杨家烧锅,过成三五十里都数一数二的六奶奶,也不是想掌握自己命运的赵媛儿。而是一个真实的老太太,她认为自己老了,看不清楚这世界。而看清楚什么是财富,什么是生命。金钱、土地、作坊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活着的人。往往她都在想,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富格霍荷,知书达理的迟怀刑,调皮的小弟弟勺子,还有老成持重的栽楞大哥,转眼间成为阴阳两隔的人。在活着的时候,拼啊、挣啊、斗啊,又有什么用呢?谁又带走了什么?人活一世,也只是一场云烟罢了。老太太每天最喜欢干的,是陪孙子、孙女们玩,三岁的八小姐是她最喜欢的,每天吃饭、睡觉都经管在自己身边。再有就是经常去白淑珍那里,看看霍老太太托付给她的那些老东西,关心一下他们的生活。
改变心性的还有七娘,从小到大,她一直生活在强势之中。未婚之前,大小姐的身份走到哪里,所有人都会让着她。没有人跟她争长短,所以养成了说一不二骄横跋扈的性格。结婚以后,自然有麻哒山、沙金沟娘家,这样强大的靠山,让她感觉无所顾忌,不曾怕过任何人。哪管是什么警察还是朝廷?社会上的混混和土匪?都不曾放在她的眼里,更别说是平民百姓。在家里,可以跟掌柜的七老爷对着打,妯娌、小叔子没有放在眼里的。谁要不入她眼,说几句小话、风凉话是轻的,来了脾气吵一顿都是家常便饭,众人都躲着她不与她一般见识。年轻小辈的更不用说,没有谁愿意和她亲近。唯一让她收敛点的,只有杨老太太。因为杨家烧锅打下的根基是人家,又是做婆婆的。杨老太太的家庭位置是没有人撼动的,所以,在杨老太太面前还算规矩点。而老太太看在迟怀刑夫妇的面子,对她还是宽容许多。如今,七娘身后那座,强大的靠山倒塌,让她心中的优越感、安全感、强势感一下子也坍塌了。她惶惶不安中六神无主,像被谁抽去了脊梁,再也强悍不起来。一个原来站在峰顶的人,一下子掉到谷底,总感觉其他人的目光,看她不一样了,其他人对她的态度好像不如以前。从此,她对自己嚣张的作风开始收敛,在院子里不再吆五喝六,自己能做的事,尽量自己去做,不再颐指气使,不再盛气凌人。在自己屋里,守好自己的铺子,对七老爷的一些事儿,不再参言和横加干涉。连七老爷在外面找娘们,也佯装不知。
七老爷也有一些变化,少了老太太与七娘的辖制,做事更加独断专行,有时候达到肆无忌惮的程度。现如今杨家烧锅是他自己的天下,已经无所顾忌、有恃无恐。两个兄弟性格懦弱,向来是逆来顺受,对于他的说一不二,没有一句怨言,不敢有一丝的违抗。四个成年能够使用的子侄,杨仁和杨义两个对他是言听计从,极力地逢迎,完全是两个极好的帮手。自己的儿子三少爷杨礼虽然输耍不成人,但是家里的事情啥都不管,只要给点零花钱,油瓶子倒了都不扶。所以对他咋管家、咋豪横,根本不闻不问。杨树青家的四少爷杨智和杨树青一样,真地随了根,不仅随他爹,更随他爷爷杨宗。一天老实巴交的,从不多言多语,跟着杨树青一天下地干活,管理牲口。剩下的都是女人和孩子,根本没有资格说三道四的。此时的七老爷,每天心里是得意洋洋,顿顿吃点小灶喝点小酒,然后背着手各处巡视。看见不入他心的,斥责几句,骂上几声。弄得全家上下,人人都不愿意见他的面。他在屯子里也是没有好声誉,对他的一些做法都不看好,多有微词。好多人都不愿意见他,在路上,远远地看见他,赶紧绕开躲着他,不想和他打声招呼。唯独喜欢和他交往,就是和小老嘎媳妇一样的,有几个娘们和他勾勾搭搭,贪图给买点吃穿戴,给点零花钱。花几个小钱,总比在街里找窑姐省得多,而且还都是他独自霸占。去了娘们家,把他当爷一样敬着,哪怕是当着人家爷们的面,都敢嬉闹调笑、打情骂俏。如果像小老嘎那样的,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晚上即使小老嘎在家,他都能钻小老嘎媳妇的被窝里。
受到触动的还有丽秋,霍老太太的辞世,等于在她灰死的心上,又浇了一盆凉水。本来对生活没有多大希望的丽秋,更加没有信心,更加看淡人生。曾经有一段时间,她暗暗地问过自己,自己究竟为什么活着?一直在为谁活着?未曾出家的时候,自己没有什么亲人了,唯一的一个哥哥,也娶妻生子,有着自己的生活。除了自己亲哥哥公孙仲秋以外,和她感情上离得最近的五个人。第一个当然是杨宗,杨宗是她到依兰的主要原因,也是其他几人的主脉,如果没有杨宗,大多数人在她这里是不存在的。杨宗是她精神上的依靠,是生存的动力。即使杨宗活着的时候,二人多久都没有相见,她都能有个想头,一个精神上的寄托。可能是基于杨宗的关系,第二个则是杨树森。虽然他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从小带到大,已经视为己出。第三个是富格霍荷霍老太太,她是自己的闺中密友,唯一情同手足的姐妹。丽秋没有外界交往,与其他女性也没有联系。能够拉近二人距离的原因,是霍老太太当年也失去了亲人,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在一起相互关照,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第四位应该属于勺子,从年轻时一直走过来的朋友。虽然没有答应嫁给勺子,但内心对勺子还是充满好感。如果可以一颗心装两个人,或许另一个就是勺子。最后一个当属杨老太太赵媛儿了,到现在,丽秋都没有弄明白,杨老太太算不算和她贴心的人。从自己这方面讲,杨老太太是因为有杨宗的存在,才与她走得近。但从杨老太太那方面讲,对自己真地很关心、很爱护,把自己当作一个知近的人去看待。所以,杨老太太是她一个很纠结的人。如今,丽秋一切都不纠结了,让她挂牵的人,一个个地离她远去。剩下的,有着人家自己的小日子,会不会想起她,都是另一回事儿。所以,她更加虔诚地跪拜在菩萨面前,为离去的人祈祷,为自己祈愿,皈依佛门做一个忠实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