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六十坛,要最好的(1 / 2)
酒席酒席,酒自然少不得。前期准备中,诸事都办得顺畅,在酒水上,却出了点状况。
按铜牟喜宴旧俗,宾客被邀赴宴,几乎都是举家前往。自家开着烧坊,男宾饮用的烧酒从窖里取用就是。可也有不喜烧酒的妇孺孩童,席间需备些清甜柔和的米酒。
铜牟镇的酒水市场,早已是谪仙烧坊一家独大。镇上还在做酒的,除谪仙烧坊外,只有另一家叫富乐的老烧坊。
富乐烧坊东家姓杨,叫杨天宏。
与谪仙烧坊相比,富乐烧坊不仅历史悠久,在当地也曾赫赫有名。据传,杨天宏祖上煮的酒,东汉末年就曾被益州牧刘璋用来招待刚入川的刘备。刘备宴席上曾发出“富哉,今日之乐乎”之叹。此宴后,刘备西取成都,建立蜀汉,而煮酒之人也借了刘玄德这声感叹,给烧坊冠以“富乐烧坊”之名。虽说此后也因各种缘由开开停停,终究也断断续续传承了一千多年。
这个烧坊的特点是,坚持以纯糯稻为料,以甜曲发酵,所煮出的甜米酒,滋养了一代又一代人。
前朝中期,烧酒开始流行,为满足顾客需要,富乐烧坊也试着酿制过苞谷烧。与祖传的甜米酒不同,富乐烧坊的苞谷烧与别家烧坊一样,入嘴辣口,尾味酸苦,出酒量也少。
但世代在当地营生,杨天宏名下的生意不仅有煮酒的烧坊,还有一个富乐酒家。谪仙烧上市前,富乐烧坊的烧酒与别家的比也未见差次,再加上独家的甜米酒,在镇上,富乐酒家的生意一直都不错。
但谪仙烧大量上市以后,人们不再选择富乐烧坊的烧酒了。
对谪仙烧坊的酒,杨天宏私下也曾无数次买来品尝,对这酒的品质,他打心里是服气的。但对一个外地人,在几年时间里就把本地烧酒市场的格局完全打破了,杨天宏又是很不服气。他曾花很多心思去改良自己的苞谷烧,可无论怎样摆弄,自己酒的品质,不要说跟太白醉相比,就是对谪仙烧也是望尘莫及。所以,他家酿烧酒的锅子也与别的小作坊一样,熄了火。
按理,自己不做烧酒,购进谪仙烧坊的烧酒来卖,也是一条路。可杨天宏觉得,自己本就是做酒的,去买别人的酒来卖,面子实在挂不住。一倔起来,干脆就停了卖烧酒,连一些老顾客的劝说也不听。
酒家不卖烧酒,平日里冲着烧酒来消乏解疲的大小商贾、贩夫走卒这类主流客户,自然就开始流失。酒家的生意,也逐渐少去一半不止。
对这一结果,杨天宏嘴说不在意,心里却不好受。他把自己的损失,算在了谪仙烧坊的头上。
但在铜牟镇,要买好的米酒,还是得去富乐烧坊。左钧把这差事,交给了烧坊年轻的账房先生。
“备六十坛最好的米酒,送到上渡口新修的王家府邸。”接到差事,账房先生兴冲冲跑到富乐烧坊的酒铺,颐指气使地对值守的伙计说。在账房心里,这么大一笔上门的生意,无论是伙计还是掌柜,一定会对自己觍起笑脸。
“买多少?”守铺伙计问。
“六十坛,最好的!”账房先生很嘚瑟。
“铺子里没有这么多现货,您稍等,我去通报东家,让他来接待你。”守铺伙计请账房先生坐了饮茶,回头去找杨天宏。
生意本就不好,又过了饭点,无聊的杨天宏正在后院大石缸旁逗喂金鱼。
“要多少?”听了伙计汇报,杨天宏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六十坛。说要最好的!”伙计把账房的话转述一遍。
“谁那么豪气?一次买这么多。带我去看看。”杨天宏放下手里的鱼食,掸掸袍褂,就往外走。
六十坛酒,每坛按五十斤计,最少也是三千斤了。一次买这么多,还买最好最贵的,这样的买主,他已好久没遇到了。
走到酒铺,见坐在里面的账房先生不仅面生,衣着气度也不像豪商,杨天宏起了疑。
“客官,你要买六十坛上好的米酒?”
“对!六十坛,要最好的。”见到东家,账房先生的神气劲收了不少,但语气仍显嘚瑟。
“这么多酒,做啥用?酒是您来拉还是我们送?送的话,给您送到哪里?是现银结账吗?”
“酒是我东家办喜事用。镇北谪仙烧坊就是我们东家的。您把酒送到镇上北街新修的王家府邸,我们付现银。他这次办喜酒,把镇上街坊都请了。您也接到邀请了吧?”账房先生问。
喜宴邀请一般街坊乡邻的事,左钧委托给了里长。账房先生这一说,杨天宏记起里长确实给过自己一个喜帖。因心里对谪仙烧坊有怨气,杨天宏也没打算赴宴。现在听账房先生说话这般趾高气扬,杨天宏心中忽地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爽。
“抱歉,我家这酒不卖给你!”杨天宏冲口而出。
“啊?!”一听这话,不仅买酒的账房,就连卖酒的伙计都觉得惊讶。
“啊啥啊?我这酒哪个都可以卖,就不卖你们。不是能吗?你们自己煮去。”杨天宏挥手赶客。
“生意不推上门客,不卖酒给我们是为啥呀?”账房不知所措。
“不卖就是不卖。你们把这一带烤酒人的活路都给断了,还问我为啥?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杨天宏态度坚决地逐客,账房先生只好悻悻地退出酒铺。
将拿钱买货如此简单的差事办砸了,不仅年轻的账房始料不及,王秉正父子俩也不敢相信。晚饭时,爷仨听了账房汇报,王法天第一个跳起来:“放着上门的大好生意不做,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镇上也不止他们一家煮米酒,他不卖,找别家,大不了多花点钱!”王秉正心里也不爽。
“平日里你不喝米酒,根本就不晓得在这方圆几十里,说起米酒,不论历史还是品质、口感,还真找不到第二家可以跟富乐烧坊相提并论的。这场酒席,我们不能有丝毫马虎,米酒更不能凑合!”左钧压住了王秉正父子激动的话头。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读书酒客,左钧对富乐烧坊还是了解的。
“别人不卖给我们,又咋整?”王秉正抬头问他。
“这边有句老话说,卖石灰的见不得卖面粉的。你们都做酒,谪仙烧坊的酒一出来,这里多年的烧酒市场都变了天,抢了多少人的生意,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我想这富乐烧坊的东家,肯定心里是憋着气呢。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同在一个镇上,在一个行业讨生活,大家都不容易,退后一步自然宽。我听说那家东家人虽然倔点,却也读过书,识字懂理。这件事你们就别操心了,我来想办法转圜。”
左钧说得在理,王秉正父子就没再拗下去。
次日一早,左钧约了里长喝茶,把这事讲了讲,希望他能帮助缓和关系。
“细算起来,这富乐烧坊的杨掌柜跟您应该还有些渊源。当年您离开铜牟,镇上的潼绵学馆也在兵荒马乱中关了张。这杨掌柜家底殷实,他父亲就请了先生在家教他。他的先生听说姓沈,也出身潼绵学馆,现在绵州城东的治平书院坐馆。这杨掌柜倔起来,很少听得进别人的话,但对他先生的话,却是言听计从。每逢年节,他都会备下礼兴去看望先生。只要找到这位老先生,杨掌柜这把锁,好开得很!”里长成竹在胸地给左钧出主意。
治平书院,沈老先生,那不正是自己的学兄吗?想到此,左钧心里顿时有了主张。如确如里长所言,这杨掌柜算来还是他的师侄呢。
心里有了主意,左钧一刻也不想耽搁,付了茶钱,起身告辞。出门叫来一辆马车,奔治平书院去了。
赶到治平书院,沈老夫子正在授课。几年不见,老夫子须发更白,因身逢太平世道,心舒体适,老人精神却更加矍铄。
见左钧登门,老人不问缘由,当即吩咐厨房备菜,要和左钧对饮几盅。
菜肴摆好,老人拎出一罐酒来,左钧一看,原来是谪仙烧坊的太白醉。
“你喜欢这酒?”左钧笑问。
“对啊,这不是去年中秋,你差人送来的吗!”
左钧不记得自己啥时给学兄送过酒。
王秉正是有心人,自几年前跟左钧一起造访治平书院,认识了这位师伯后,每到逢年过节,都会遣人送酒送礼给老人。只是他业务繁忙,并不会把这些事一一向左钧叙说而已。但以左钧对他的了解,也能分析明白。见学兄并不明内情,也就没说破。
酒杯斟满,沈老先生提议先干一杯。二人干了一杯酒,左钧问:“这酒,你喝着咋样?”
“好!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酒。这酒是从哪里购得?莫非是你在前朝为官时,从皇宫御厨偷出来的?”沈老夫子一边斟酒,一边与左钧说笑。
“啥皇宫御厨,这酒其实是你大侄子,就是上次随我来你这的那个孩子,他自己酿的。你要喜欢,今后管够。”在学兄面前,左钧毫不掩饰内心的骄傲。
“我那侄子有这能耐,你有福啊!”
“也是上天垂怜哦!这孩子凄苦半生,不过马上就要成家了。我已给你送了喜帖来,收到没?”
“收到了,收到了,放那呢。”老人说着,指指一旁的书案。喜帖就放在一摞书的上面。
“你放心,我一准亲往祝贺。为这,你还亲自跑一趟?多余了。”老人又为左钧斟满了一杯。
“今天来,这事只是其一。关键是想请你出面,帮我们解个梁子。”左钧端起酒杯回敬沈老夫子。
“你饱读圣贤书,一贯与人为善,咋会和人结下梁子?”
“是这样……”左钧把谪仙烧坊和富乐烧坊的恩怨纠结一股脑地讲了出来。
“物竞天择,生意场上的优胜劣汰,这是天道。他有啥想不开的?你放心,这个梁子,我出面帮你解。天宏这人倔是倔,但孝顺听话。我去说,他会听的。”
“那就有劳学兄,陪我到铜牟镇走一趟!”借学兄的话势,左钧端杯敬酒。
“走一趟,走一趟。但先别急,把这台酒喝好,再把书院的事交代一下,和你同去就是。”老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再一次抱起酒罐斟酒。
“哎呀!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到了铜牟镇,想在酒缸里洗澡都成。还是先吃些饭食,把书院的事安排了,我们早点动身吧。我身上,成堆的事要做,心焦火燎的,这酒也喝不出个味来。”左钧伸手挡住杯口。
“一把年纪了,做事还这么急躁!就算依你,这一杯总还是得喝吧?”老人腾出一只手,把左钧挡在杯口的手拿开,把酒斟满,边说话,边盖上了酒罐。